尊重每個個體的情感與價值--《牛鈴之聲》影評
導演:李忠烈
出品:韓國 / 2008
發行:海鵬
小時候,我以為養豬的人吃的豬肉是最多的,正如養乳牛(荷斯坦牛)的家庭肯定有喝不完的牛奶。然而,2010年初的台灣,卻出現了一個引人注目的新聞:「一眼震撼 養豬戶駱鴻賢不養豬改吃素」。新聞主角是32歲的駱鴻賢,他從8年前開始跟爺爺學養豬,祖孫倆卻因瞭解其中過程而不吃豬肉。去年5月中,因為一隻待宰黑豬的眼神,讓他改行開貨車、不養豬、改吃素,並開始收養流浪狗貓,騰出以前養豬的空間來種植有機蔬菜,一家人開始「樂活」。
於2005年開始拍攝的韓國獨立電影《牛鈴之聲》,紀錄了一位韓國鄉村中的年近八十高齡的老農人,和陪伴他生命四十年的老耕牛共度的一段歲月。乍看之下,這部片令人想起由莊益增、顏蘭權所導演的紀錄片《無米樂》--同樣是一片農村生活的圖景、農夫和農婦的家庭拌嘴。但是,在觀眾看來,《牛鈴之聲》裡牛與人的相知相伴和其中所蘊含的無奈,以及影片中表現出了不同的生命觀之間的差異和隨之引發的衝突,也許在層層的疊加之後,就不像《無米樂》看起來的那麼詼諧恣意了。
「來我們家就是要幹活的」
電影裡的老農夫身患腳疾,不能和所謂的「正常人」一般的幹活,一家九個孩子都是靠他和老牛辛勤的工作,才能上學、成家立業。我們在片中不斷地聽到農婦對生活過於辛勞,還有「命不好,嫁錯人」的抱怨,也能看到老農夫為了給牛吃乾淨、健康的食物,而堅持不上農藥,每天割草餵牛吃的情景。然而,除了老農夫以外,旁人皆認為老牛已經不中用了,應該賣掉換錢。返鄉探視父母的孩子,更在歌詠了老牛把他們拉拔大的豐功偉業以後,立即改口要求父親把牛賣了,美其名是要讓雙親過著清閑的餘生,看來怎能不教人感到苦澀?
農婦對牛說:「來我們家就是要幹活的」,這句話多麼像鄉土劇中的婆媳對話呀!在許多國家和地區,一旦所謂的「役用動物」失去了勞動力以後,就被賣作肉食,這般剝乾用盡的作為,和納粹本質上是沒有區別的。在人類(或說人與動物)的歷史中,正因為曾經不把女人、黑人、尤太人、非人動物視為擁有自身價值的生命和進行倫理考量的對象,人們在哲學家漢娜‧鄂蘭所謂的「平庸之惡」(the banality of evil)中,缺乏反省和思考地成為惡的幫兇,成為1961年接受耶路撒冷審判的納粹軍官艾希曼的縮影。
「他可是比孝子還孝順的牛啊」
當片中的老農夫帶著老牛來到牛市(奴隸市場)準備販賣時,他提出了五百萬韓元的「高價」,被眾買家們取笑。正是因為買家們考量的是動物的金錢價值,而老農夫所衡量的卻是情感。把情感換算為金錢,自然是一種矛盾,但是,可悲之處在於,這種矛盾已是現世中的「自然」。
在市場中,老牛賣不到那個老農夫理想中的「高價」,老農夫轉而向他人訴說「他(老牛)可是比孝子還孝順的牛啊」,又怎能不令人唏噓。當一個社會中,一個物種被視為伴侶的同時,也被作為一種食物,必然將引發人與人之前的衝突。在韓國和中國頻頻出現的關於食用狗肉的爭議,尤其能作為代表。
近日內,西班牙的加泰羅尼亞自治區議會就一項禁止鬥牛的議案進行了辯論和表決,最終該議案以68票贊成、55票反對、9票棄權獲得通過。根據規定,該議案於2012年1月1日生效,將在自治區範圍內禁止鬥牛。加泰羅尼亞因此成為西班牙第二個通過法律禁止鬥牛的自治區(加那利自治區早在1991年就已禁止鬥牛)。透過記者的訪問,一些不反對鬥牛的西班牙人說:「人各有所好,願意看鬥牛就去看,不願意看的就不去。鬥牛畢竟有幾百年歷史了,甚至成了西班牙的代名詞。」然而,事情真有這麼簡單?西班牙國家足球隊的台柱比利亞,最近轉會到巴塞羅那隊,但在剛剛落幕的世界盃中,首度進球後的他,在場上做出鬥牛士的動作,遭受非議,正是因為巴塞羅那早已是禁止鬥牛的城市了。可以想見,既然反對鬥牛的人們大有人在,那麼當舉起大力神盃的西班牙球隊被多國媒體稱作「鬥牛士們」,會有多少西班牙人感到不是滋味了。對待動物生命的態度,不應該是由人類中心主義出發的「喜歡或不喜歡」的相對主義,而是一個考驗著人文水平是否不斷提昇、一個社會在生命觀和價值觀上的思考是否深入的嚴肅問題。現代社會的發展趨勢是,一方面仍舊在弱勢群體身上榨取價值,另一方面,人類也正站在關注著公平、正義和永續發展的路口前。擴展人類的關心和倫理考量的對象,如今至關重要。
「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
一個眾所周知的中國典故是,齊宣王看到一頭牛被牽去宰殺,不忍牠的恐懼發抖,吩咐放了牠換上一隻羊。孟子問,若可憐牠們無罪而被殺,牛和羊不都是一樣麼?這一問,問住了齊宣王。孟子理解,他說,眼前一個活生生的牛的生命,「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君子的正常感情,「以羊易之」,則由於那頭替罪羊不在面前,牠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對牠的死,人便比較容易接受了。孟子因此說出了那句名言:君子遠庖廚。
而一位農人對所養之牛/豬產生情感,比一位吃著牛排/豬排的食客對牛排/豬排產生情感,想當然爾是自然多了。肉品和動物本身因於食品加工過程、銷售過程中的「完型轉換」(Carol J.Adams語),由活生生的「生命」變成了死物「食品」,由一種真實、鮮活的存在轉換為一個概念。從許多的電影中,我們看到了諸如《牛鈴之聲》中的老牛、《夏洛蒂的網》中的小豬韋伯、《我的小牛與總統》中的小牛愛娃等等的「獨特生命」的價值,卻要更進一步的深思才能瞧見在一個個「獨特生命」背後的命運共同體(作為複數的豬/牛/羊…),還有組成群體的每個個體生命。
一個愛自家狗的人,大概不會去外頭吃狗肉;一位剛看完《夏洛蒂的網》的孩子,也大概不會馬上點一客豬排來享用(據報導,一些《夏洛蒂的網》的影迷表示,自己將不再吃豬肉。這些影迷大多數是未成年人,也許,未成年人比經歷了社會錘鍊的成年人,往往更忠實於自己的情感吧)。回到《牛鈴之聲》來看,令人感到欣慰的是,東亞的部份地區,至今仍保有「不食耕牛」的文化傳統。例如台灣的靈鷲山也將放生與救生聯繫在一起:前幾年東南亞的海嘯,致使成千上萬的民眾生活陷入困難,有些至今沒能擺脫。他們尋找斯里蘭卡那些失去牲畜的貧窮農民,從臺灣的屠宰廠裏買下要屠殺的耕牛,作上標籤,排好編號,與農民簽訂協定,免費送給他們,供他們耕田使用。但只可耕種,不能屠宰轉賣,必順讓牛的生命自然老死。為了有效監督,他們每年還會派人調查。而在河南南陽,居士們也在集資購買將要被殺的耕牛,送與山區貧困農民耕種。
宰制者與被宰制者之間的感情
正如曾經的養豬人駱鴻賢和《牛鈴之聲》中的老農夫一般,對所照料的動物擁有一定情感的農人也是不在少數的。然而,消費社會和主流價值觀對這種情感是不屑一顧的:動物既已作為商品,對牠們產生情感便只是感情的浪費--持這種觀點的人大有人在。
當代社會中並非全然不可解的矛盾之一,是人們對種種自然感情的漠視,以及往往將事物功利化的傾向,與人作為有感情的地球公民的身份和責任並存著。本片中的老農和老牛之間的相遇相知有一定的可貴之處,但是作為觀眾所無法忽視的一幕,卻是老農在老牛生命結束前的最後一刻,才解下老牛身上終其一生的枷鎖。人與動物(甚至說是人與自然)作為宰制者和被宰制者的關係,以及其中的複雜性,才是本片得以取得各大影展賞識的重要原因之一吧。
以紀錄片來說,《牛鈴之聲》的攝影特別美,畫面上的農村景觀既和諧又平靜,全片伴隨著牛鈴淡淡且悠遠的鈴聲。而其中所暗暗張顯的衝突:人的情感與世俗成見的不一致,還有作為主角的老農在片中的矛盾表現、無比溫順的老牛對一切逆來順受的無奈,則讓本片在鄉村風情畫以外,提昇到更高的一個哲理層次。
尊重情感也是電影的社會意義
不久前,由路易‧賽侯尤斯(Louie Psihoyos)執導的紀錄片《血色海灣》(The Cove)橫掃世界影壇大獎。該片對人與動物的關係,以及左右了這種關係的人類社會有許多深刻的挖掘和反省。來台為影片宣傳的海豚解放行動者瑞克‧歐貝瑞(Ric O'Barry)接受採訪時表示,「要採取行動!否則,要是看看片子就算了,那就只是一場娛樂罷了。」
據新聞報導,去年 5月,駱鴻賢循例要將養了一年的大黑豬運往屠宰場屠宰,當天的狀況卻異於往常。他說,「被我抓的那隻豬,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我,未發出任何聲音,像是在問我:『你怎麼會這樣對待我?』其餘的豬聲嘶力竭地集體大叫。」那個經驗讓駱鴻賢當天晚上無法入睡,眼前一直出現當時的畫面,他隔天甚至想去抓回那隻眼睜睜看著他的豬,不過已經來不及了,牠已經被屠宰了。
駱鴻賢說,「那次經驗震撼太強了,我之後就吃不下肉,吃素了。」放棄一年可賺幾十萬元的收入,他現在1個月收入約2、3萬元,但是,他的生活「心安理得、十分開心,生活感受不一樣了。」
影像把埋沒於日常表象背後的真實世界呈現給觀眾,吸引著人們去理解不同的聲音、尊重每一個故事中的個體價值和情感,並由不同的案例和影片出發,再看到更廣濶的世界,這也正是電影的社會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