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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謝謝你,The東非狒狒

動物與生活
文/
蕭人瑄(國家教育研究院博士後研究/關懷生命協會 動保扎根教育平台諮詢委員)

對不起、謝謝你,The東非狒狒

蕭人瑄(國家教育研究院博士後研究/關懷生命協會 動保扎根教育平台諮詢委員

關於近期在桃園自行遊走18天、最後意外悲劇收場的東非狒狒,我們在驚訝、難過、哀悼之餘,想要訴說並傳承什麼樣的故事?

在關心整個事件發展過程時,我們是會主動多去認識東非狒狒的行為與需要,並思考未來不論在面對其出走或是照養管理上可以如何做得更好?還是習於聚焦在檢討人為疏失並參與究責,一股腦地沉浸在評論這個人或那個單位的熱潮之中?

一個善於批評的社會,也善於成長嗎?還是會造就出為了避嫌而造假的行為?會導致主動坦承的人(例如事件中的獵人)卻承受過多且不公的歸罪及撻伐?或是會讓那些想要再次獲得機會嘗試改進的人們,卻在謾罵聲中先自行放棄?如果是這樣,那我們還有可能從這類事件中學習,以免重蹈覆輒嗎?

站在教育的立場,當面對複雜的社會事件時,我們需要的是清晰的思辨能力,以撿取正面教材來學習,並且以負面教材為借鏡,以期許未來在人與非人動物互動的類似事件上,自己可以做得更好,對雙方個體或群體都能夠發揮更良善的影響,以促進共存共榮。

狒狒印象

3月23日,我接到一則訊息,一位朋友問我是否可以回應有關狒狒的事情,我才知道有一隻東非狒狒從新竹六福村動物園跑出來,已經在桃園市平鎮區遊歷了12天了。我朋友以為,曾經研究黑猩猩的我,應該也會對狒狒有相當的認識,這或許是出自於「牠們倆長得蠻相像」的印象,且在演化上距離相近(都是靈長目);而我其實並不了解狒狒,故也出自於相同的理由,請朋友去請教熟悉臺灣獼猴的專家(兩者在演化上距離更近,都是舊世界猴),不過得到的回應也是「不了解」。我想,在熟悉了一種動物的生態與行為之後,就很難將相似的理解套用在另一種動物身上,因為每一種動物都是獨一無二的。在尊重動物的前提上,我們首先要做的就是「避免誤解對方」。

對我來說,東非狒狒與黑猩猩雖然都是群居(社會性)動物,但習性不盡相同,例如黑猩猩社群中的永久居民是雄性,東非狒狒則是雌性,也因此雌狒狒們對於棲地會有較深的了解,而雄狒狒則是能夠在棲地缺糧的情況下,帶領群體跨出領域尋找新的食源,這與黑猩猩群體由雄性老大帶領群體移動又有所不同;雄性東非狒狒還會主動照料自己心儀對象的小孩,此類行為則不見於雄性黑猩猩。在野生的狀態下,這兩種動物會共享棲息地,小狒狒和小猩猩會玩在一起,成年黑猩猩則會獵捕狒狒來吃。

在與朋友簡短對談後,不熟悉狒狒的我,心中頓時被少許的「狒狒印象」所佔據:長到嚇人的犬齒,臀部兩邊的粗硬皮膚(讓狒狒便於直立坐在樹枝上),以及曾在報導中讀到的「惹人嫌二手印象」:一位烏干達部落中的婦人表示,雖然黑猩猩會偷自己種的水果,但牠們至少可以讓狒狒無法靠近果園[1]。這些印象左右著我對那隻東非狒狒的感覺。雖然覺得好奇,甚至有些興奮(因為牠是自由的),但心中也難免生起莫名的恐懼。這些反應並非出自於理智,但卻容易成為某種「確定的成見」。為了避免這樣的進展,我必須先臣服於自己「對狒狒所知有限」的狀態,然後期待學習到更多可以如何應對此事的方法。

你的狒狒,不是你的狒狒

當得知跑出來的是「一隻」、而不是「一群」狒狒時,我鬆了一口氣,因為這樣就比較不會有相對複雜的個體間影響,也可能比較容易用食物來引誘牠。我心中頓時出現一個用香甜水果(黑猩猩喜歡吃的食物)滿室妝點的空間,再來個「請君入甕」。不過,這種一廂情願的想法在實務上多半不可行。首先,黑猩猩喜歡的狒狒不一定喜歡,而這隻被人類圈養的狒狒,食性應該也與野生狒狒有些不同,牠喜歡吃什麼?要用哪些食物來引誘牠才能正中下懷?這便需要諮詢牠的飼育員。其實,野生狒狒擅長在所生活的環境中到處覓食,包含地面的、地下的和樹上的,例如草、種子、根、果實、樹葉、樹皮等,以及無脊椎動物、蜥蜴、海龜、魚、青蛙、蛋、小鳥、小型哺乳類等,或許也是因為這種天生的本領,讓這隻狒狒雖然第一次踏出六福村、進入陌生的環境,卻能夠在沒有人餵食的狀況下,自食其力地餵飽自己。這當然也要感謝那些慷慨讓牠採摘的菜園主人們。新聞則補充說牠「食量不大,沒有固定出沒點」。

鎮興里黃里長在試圖圍捕狒狒上有他一套做法。他收集狒狒出沒的資料,繪製成「狒狒逃跑路線」,除了與守望相助隊和六福村獸醫根據其移動狀況試圖進行圍捕之外,也通知附近的里長注意,以儘量避免狒狒傷人或擾民的狀況發生。在拼湊多方目擊資訊後,人們推估狒狒在22-23日間就移動了超過5公里。林務局也從「人的行為」的角度來提醒民眾,遇見狒狒時應避免無意間刺激到牠,這包括4種「不要做」的行為:不要與牠眼神對視、不要露齒微笑、不要尖叫、不要轉過身奔跑,以及1種「可以做」的行為:放下手中食物並緩緩離去;也特別提醒家長要留意孩童的行為(因為其在行動上較不具風險意識),以及發現狒狒時要立即通報1999的做法。這些應對的方式多少都有將狒狒的立場與行為納入考量,且採用具有科學根據或經驗背景的互動模式。不過,雙方相互熟悉摸索是需要時間的,也偶爾需要「鬥智」一番(例如一方補、一方躲),畢竟我們都是社會性動物,具邏輯思考能力且能夠快速學習。

然而,「逃亡」這個詞是相對於「從動物園中跑出來」的狀況而使用,是「人為」的概念。對於狒狒來說,「移動」則是非常自然的事,一來需要找尋食物填飽肚子,二來會探索生活環境。野生的東非狒狒通常會在日間成群結隊地步行1.6到3.2公里[2],食物匱乏時會移動更長的距離。牠們邊走邊覓食到日落時分,並在些許社交活動(例如相互理毛)後,爬到樹上睡覺,以避免在睡夢中受到掠食者(例如獅子、豹、野狗、鬣狗等)的襲擊。

群居的東非狒狒會透過多種管道來相互交流:面部表情、身體姿勢、觸摸和發聲,其中,「凝視」、「揚眉」和「露出牙齒」等都是攻擊性的表現,這也是為什麼慣於使用臉部表情的人類,很可能在未知的狀況下就讓狒狒感受到被威脅。若從狒狒的角度來翻譯林務局的忠告,會是不要挑釁(眼神對視)、不要表現出攻擊性(露齒)、不要刺激對方(尖叫)、不要提供對方前來追逐的誘因(轉身奔跑)。重點是,一般狀況下狒狒並不會主動發起攻擊,因為牠們知道用鋒利的犬齒會造成嚴重的傷害,反而得不償失,所以雄性在爭奪地位時不一定會訴諸侵略,反而會儘量避免直接對抗。而這次出走的是一隻雌狒狒,潛在的攻擊性是相對小的,人們若能與牠保持距離,多半能相安無事。

不過,人們一方面渴望理解動物的行為,另一方面卻又習慣以「人」的思維模式來詮釋這些行為。例如當狒狒現身台66快速道路新屋段橋下時,有人留言道「想吃海鮮了」、「不出意外等等會在龍岡吃米干」等;當狒狒在台鐵富岡機廠中遊走時,有人留言「新進員工,報到上班」;當牠從科技廠往警局方向穿越時,有人說牠「是不是下班去投案了」。這些發言或許逗趣,卻對事件沒有任何幫助,反而會讓自己留下與狒狒完全無關且奇怪的印象,例如「吃海鮮」、「吃米干」、「去投案」、「去上班」等。感覺人們對狒狒好奇且想多了解,但又用輕率且錯誤的方式在學習相關知識,實在可惜。

一連串的輕忽釀成悲劇

在民眾自行圍捕狒狒未果後,地方政府及公家單位於23日接手,投入大量人力繼續追捕,但因為狒狒在地面的移動速度快,也會躲藏在涵洞、空屋、農舍等遮蔽物中,難以被覺察或偵測;即便在定點設置食物陷阱,也因為外界的食物源很多,讓籠中的誘餌不具吸引力。26日的新聞表示,相關單位正計畫要依照狒狒的習性來改變捕捉方式,之後也有報導說,新竹縣政府曾經致電獵人請教有關野生動物的習性。人們似乎希望更了解狒狒,以達到麻醉並捕捉牠的目的。林務局也為狒狒安排好後續的安置,包括請檢疫單位先騰出空間,並協調之後的居所。至此可看出多個單位都對此事展現謹慎的態度,許多民眾也都看著、關心著,甚至學習著。但接下來的進展,卻意外地變了調。

狒狒中槍受傷的過程目前仍在調查釐清,在此先掠過不提;可以明確看見的是,有人用手將中彈的狒狒從某個部位提起並放入網中、跟倒臥在網中的狒狒照相、將受傷的狒狒「倒入」提籃中等行為,爾後也沒有依循政府對保育類野生動物的收容作業來進行流程。從這些行為中,我們感受不到對於受傷狒狒的照顧及尊重,只看見現場人員對所職勤務的專業知識及操作技巧是極為有限的。試想,如果是真心關懷動物的人,在面對受傷倒臥的狒狒時,首先會確認牠的傷勢並做緊急處理,讓狀況穩定下來後,再輕手輕腳且緩慢地將其放入籠中、蓋上毯子保暖,並輕放上車保定,儘速送往醫院進行檢查並救治。結果,這隻狒狒當天就傷重不治,即便事後桃園市政府農業局局長、動保處長等人為狒狒獻花並鞠躬哀悼、表達「深深的遺憾」,也難以安慰許多關心狒狒的人們。相信許多人會跟我一樣,認為這樣的結局其實是可以避免的!

尾聲

這隻雌性東非狒狒的一生,就此結束,而我們的生命,仍在繼續。為了不讓自己覺得牠死得不明不白,我總有想要從這事件中「抓住些什麼」的衝動。或許,我可以學習牠「安靜地做自己」。在這18天的自由之旅中,牠獨立又勇敢地面對一切:不熟悉的環境、人類活動或各式機械聲響的驚嚇等,或許還曾因為偷吃而被驅趕,但不論外界如何變化,牠都安靜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事:安靜地吃、安靜地走、安靜地爬、安靜地轉頭查看、安靜地走跑躲避、安靜地睡。因此,讓我用這篇文章安靜地弔念牠,希望藉此讓更多人認識東非狒狒,認識這種渾身橄欖色、臉型長得像埃及神話中阿努比斯(Anubis)的猴子。

而現在我才驚覺,牠甚至沒有一個名字,可以讓我輕易地將牠放在心裡……嘖~真是個難纏的傢伙啊!

 

[2]資料出處:https://neprimateconservancy.org/olive-babo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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