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有同情的想像是沒有界限的”
對話文化與動物基金會執行董事馬丁·羅伊
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間,出於對公共衛生和安全的考量,動物議題受到大眾及有關部門前所未有的關注。然而,在我們的社會中,大多數人仍將動物視作一種資源,或將其排除在現代生活與倫理考量之外。相較這種刻板印象,也有一部分人注意到動物在智性生活、藝術表達以及行政和法治層面都有著不可忽視的重要性。在法律真正可以保護動物之前,我們的社會仍然需要對動物立法的意義及內涵有更深刻的認識,以及開展與動物相關的各學科的學術研究。
美國的文化與動物基金會(Culture and Animals Foundation,以下簡寫作CAF)關懷有關動物的研究和支持相關藝術創作並重。2019年,我曾幸運地以播客創作項目“動保龍捲風”(Animal Peptalk)得到CAF的資助。“動保龍捲風”邀請來賓討論一些棘手的議題,如“如何從動物保護立場回應外來種問題?”“自然環境中的野生動物受苦,是不是倫理問題?”等,目前這檔播客節目仍在多個平臺不定期更新。這個項目是一次實驗性很強的小嘗試,卻意外地從全球上百個提案中脫穎而出,由此或許能看出CAF對多元創作提案和前瞻性學術研究的支持。本文是對CAF執行董事馬丁·羅伊(Martin Rowe)的專訪,他分享了該機構在推動動物權利(animal rights)方面的經驗,並結合其出版人和倡議者等多種社會身份,談及他對社會改革的看法。
龍緣之:首先,請您介紹一下CAF及其創辦人的背景,以及您是如何開始與CAF合作的。
馬丁·羅伊:CAF是由動物權利哲學家湯姆·雷根(Tom Regan)和他的妻子南希·雷根(Nancy Regan)于1985年創立的機構。湯姆是北卡羅來納州立大學的哲學教授,也是《動物權利研究》(The Case for Animal Rights)一書的作者、美國動物權利運動的領軍人物。南希是一名圖書館管理員,對藝術非常感興趣。他們共同發起CAF,為藝術家和學者提供資助,以推動動物權利相關的學術研究和創造性活動,使人們對動物有更多瞭解。自1985年以來,有關動物權利的問題和veganism[1] 的實踐變得更為主流,特別是在北美和歐洲。CAF是支持興起于21世紀初的人與動物關係學(Human–Animal Studies)在學術界的發展的組織之一。近年,我們也看到人們對動物權利的興趣在非洲、拉丁美洲和亞洲都有了巨大的增長,這令人鼓舞。我們收到許多人文和社會科學領域的學者(如歷史學家、人類學家、社會科學家、婦女研究者等)的申請,雖然這些學者不一定主修人與動物關係學,但他們都在各自的學術領域內持久關注這一議題,並進行有關動物的寫作。除此之外,CAF還在過去30多年間幫助藝術家進行創作。從2017年開始,CAF與“同理心藝術節”(Compassion Arts Festival)合作,每年在紐約市舉辦節慶,這個藝術節的特別之處在於,它包括講座、演講和一系列相關歌曲的表演、電影放映、音樂表演、劇本朗讀,以及在附近畫廊舉辦藝術展。
我從1994年起就是一個動物權利倡議者和Vegan,對有關動物權利的哲學以及藝術家如何運用想像力為動物發聲非常感興趣,所以當我在2016年被邀請加入CAF時,我很高興地接受了董事會的職位。
龍緣之:目前,CAF設有湯姆·雷根訪問研究獎學金(The Tom Regan Visiting Research Fellowship)、南希·雷根藝術獎(The Nancy Regan Arts Prize)以及年度受獎人項目(annual grantee)共三個項目。可否介紹一下這些項目的設計以及幾個令您印象深刻的作品?
馬丁·羅伊:北卡羅來納州立大學圖書館和CAF在2019年設立了湯姆·雷根訪問研究獎學金,以鼓勵學者在研究中使用以湯姆的名義建立的動物權利倡議材料檔案,以及他本人的大量記錄。2022年,我們將向兩位學者提供兩項研究經費。
南希·雷根藝術獎設立於2021年,以紀念我們的聯合創始人(南希)的遺產,她不幸於2021年10月去世。該獎項將頒發給在動物權利倡議創作方面已有所成的藝術家,首位獲獎者是來自香港的平面藝術家陳穎欣(Joan Chan),2022年的獲獎者是英國出生的藝術家蘇·科(Sue Coe)。
年度受獎人項目則呈現了CAF關注的活動範圍,這裡舉兩個例子說明。20世紀80年代末,年輕學者卡羅爾·J. 亞當斯(Carol J. Adams)向CAF提交了一份申請,希望得到一筆資助,以進入藏有19世紀女權主義著作等文獻的圖書館。CAF提供了這筆資助。此後不久,亞當斯通過The Sexual Politics of Meat: A Feminist-Vegetarian Critical Theory(《肉的性政治:女性主義者—素食主義者批判理論》)一書發表了這項研究的成果。這本書後來成為一部經典作品,將女性主義、素食主義(vegetarianism)和批評理論聯繫了起來。
出生於加拿大的作曲家和動物學家艾米莉·杜利特爾(Emily Doolittle)獲得了CAF的兩項資助。她於2011年獲得的第一筆資助支持她撰寫了一篇關於鷦鷯之歌的論文,並根據鳥類對唱的歌曲創作了一首名為Seven Duos for Birds or Strings(《鳥類或弦樂的七首二重奏》)的曲子,由巴伐利亞州歌劇院的歌手演出。她將2016年獲得的第二筆資助用於有關灰海豹發聲方法的合作研究,並創作了一部基於灰海豹發聲的作品,該作品於2018年2月首演。
龍緣之:您提到The Sexual Politics of Meat: A Feminist-Vegetarian Critical Theory一書,這本書目前僅出版了繁體中文版(書名譯為《男人愛吃肉,女人愛吃素》),對中文讀者的影響仍很有限。我注意到CAF資助了一些包含動物權利倡議和種族、性別研究在內的結合性研究,但在華人世界很少看到這樣的跨領域討論。能否和我們介紹一下這種結合性研究有著怎樣的歷史、文化和社會脈絡?
馬丁·羅伊:這本書的確是一個非常特殊的例子,其中的討論跨越了多個學術領域,但我們資助的研究並非都是跨學科的。我認為學界——特別是人文和社會科學領域——正在認識到,學術研究不能“孤軍奮戰”。換句話說,知識的傳播既不是客觀的,也不是抽象的,而是包括了政治的、性別的、種族的、基於階級以及動物研究中的物種特權等背景的,這些都在塑造和框定著學術研究。我認為這種意識自然會導致跨學科的意識生髮,並將通過實踐來展示。
龍緣之:我注意到,CAF試圖將學術研究和理論,以及對動物的關懷與藝術表達結合在一起。在將同理心和智性活動(比如某一種動物倫理學的理論)結合用於動物權利倡議這方面,您有哪些經驗?相對地,如果只選用二者之一來進行倡議,可能會有哪些劣勢?
馬丁·羅伊:CAF認識到人類是以多種方式——除了通過我們的身體需求,也通過我們的思想、心靈和想像力——與世界發生關係的。一旦我們瞭解更多關於非人類世界的信息,讓想像力被激發出來,就會更加尊重非人類動物,並設想一個更加和平的世界,這些都是CAF的使命背後的動機。敞開的心扉會影響我們的道德行為,後者將激發我們的想像力,而想像力可以引導我們更全面地思考道德問題。因此,我們認為CAF的項目不是獨立的,而是一種可以調動人們全方位能力的方法。
龍緣之:在中國,研究者經常受到社會議題倡議者的質疑,他們認為研究者低估了社會變革的困難。許多人無法認同學術研究的意義,甚至根本不知道這些研究的存在,這使得學界和社會活動的分化很明顯。
馬丁·羅伊:湯姆和南希深入參與了20世紀60年代的和平與民權運動,因此一直是積極分子。作為學者的湯姆與作為圖書館管理員和藝術支持者的南希認為,道德意識、知識和藝術表達是人類的重要成就。湯姆相信,學術的嚴謹性能為動物權利倡議提出最合理的理由,這些論述不應該因為被錯誤地認為“過於情緒化”、“多愁善感”或“不理性”而被破壞。然而,他和南希也都認識到,想像力和道德同情心是我們自身的基本組成部分——這就是為什麼學術研究可以被道德信念(moral conviction)所啟發,為什麼藝術可以被嚴格的思想所啟發。
今天,令許多學者感到沮喪的是,他們的研究及其結論沒有被廣泛理解,甚至沒有被閱讀。CAF有義務,也有機會幫助這些學者向更多的公眾傳播他們的知識。
龍緣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柯慈(J. M. Coetzee)也是CAF諮詢委員會的委員之一,他曾寫道,“懷有同情的想像是沒有界限的”。[2] 延續想像力和藝術活動可以啟發道德思考的話題,我想談談您2014年發表的文章《故事的重要性》(The Importance of Story),您為何認為“故事”對於動物權利倡議是重要的?
馬丁·羅伊:對我來說,很清楚的一點是,儘管有理有據的論證和事實陳述對改變是有貢獻的,但促使人們改變(或保持不變)的是敘述。這些敘述的形式可能是評論一個人的文化身份或一個人與家庭、地區、飲食方式的關係的故事,或講述我們與神、地球或其他動物的適當關係的故事。根據我作為編輯和出版商的經驗,許多潛在作者認為,只要列舉出吃素的證據和理由就足以說服人們改變。但閱讀是一種私密的行為,是在與內在的自我對話,而故事——神話、回憶錄、皈依和救贖的敘述等——繞過了我們面對改變時的阻力,直達我們的內心。
龍緣之:在近30年的倡議中,您參加了反對虐待動物遊行、示威和各種運動,但主要方式還是寫作,並以出版關於動物權利、veganism和社會正義的書籍為職業。基於這些經驗,您認為動物權利倡議的觀念可通過哪些有創意的文字形式來呈現?
馬丁·羅伊:正如我所說,我們需要盡可能多的故事,以盡可能多的風格來講述盡可能多的不同的動物。這些故事可以是虛構的,也可以是非虛構的;可以是詩,也可以是寓言;可以是史詩,也可以是短篇敘事;可以是戲劇、電影、歌劇,也可以是俳句;可以是照片和繪畫,也可以是舞蹈和歌曲。這些都可以激發我們的道德想像力,也即讓同理心激發良知,並鼓勵改變的能力。因此,故事並不只是指寫作,故事也不一定要有開頭、中間和結尾。然而,故事必須讓觀眾感到自由,不覺得被評判或被迫接受一套想法。故事必須允許觀眾把他們的情緒——而非創作者的情緒——帶到作品裡,這樣他們就能使這種體驗成為自己的體驗。
龍緣之:中文出版界近年推出了越來越多西方經典的動物研究著作,如《動物社群:政治性的動物權利論》(Zoopolis)和《敞開:人與動物》(L' aperto: L'uomo e l'animale),前者的繁體中文版和簡體中文版正好在2022年1月不約而同地推出。然而,相較英語世界,中文世界對動物研究、動物倫理學或人與動物關係研究的認識和出版相對滯後。請推薦一兩本您覺得近年來相當重要的動物研究出版物,並介紹您和您創建的出版社Lantern Books 在發展和動物研究相關的書籍和市場方面的經驗?
馬丁·羅伊:我不確定是否可以說哪些書是“重要的”,因為可以用太多的方法來處理veganism或我們與其他動物的關係的問題。我最喜歡的一本書是柯慈寫的《動物的生命》,因為它很有美感地描述了生活在一個對系統性屠殺動物似乎無動於衷的世界中的現實。我還喜歡芭芭拉·高迪(Barbara Gowdy)的The White Bone(《白骨》),它精彩地想像了大象的內心生活。這兩本書都是很多年前出版的,至今仍讓我記憶猶新。
如今,關於veganism和動物權利的書籍的市場更大,但競爭也更激烈——書籍本身也要與許多形式的故事講述、教育和娛樂競爭。僅在2022年,我們就出版了一系列書籍,包括 Vegan Geographies(《Vegan地理》)、Vegan Entanglements (《Vegan糾葛》)、The Power of the Plate(《餐盤的力量》)和Gabriel(《加布裡埃爾》)等,我們不久後還將出版英格麗·紐克(Ingrid Newkirk)的Free the Animals(《讓動物自由》)的30周年紀念版。
[1] Veganism的詞根vegan指不食用和穿戴任何動物性製品的人, 以及不含動物性成分的食物和物品。雖然vegan一詞已有"純素" "全素" "維根" 等翻譯, 但也有許多人認為該詞和中文語境下的"素食" 概念有著不同的根源和意涵, 因此不認同這些翻譯方式。故本文中相關表述將保留原文, 不另作翻譯。
[2] 庫切. 動物的生命[M]. 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06: 41.
(原載於《信睿週報》第7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