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籠統地說「閱讀書籍是一種娛樂」的話，任何記錄弱者受難的書籍都會給予反證。讀Peter Singer的Animal Liberation（中譯《動物解放》），你如果想要有「閱讀之樂」，確會大失所望；厚冊巨著也不符合現代人所嗜好的「輕薄短小」規格。但我不得不說：它堪稱是勇於對自己生命負責的人一生中必讀的經典之作，而且越早讀越好，以免因資訊隔閡、情意怯弱或意識型態作怪，而不自覺地成為致使動物受苦受難的共犯結構之一頁。
動物苦難如此深鉅，這無非由於幾種因素：
一、社會上大多數受到「君子遠庖廚」式的保護，對動物的處境一無所知，雖然身處共犯結構，卻因無知而終其一生心安理得。
二、縱使偶而在素樸的情感流露中，會對剝硝動物以獲取利益的行為深感不安，但天人交戰的結果，卻是同情敵不過貪婪、瞋惱戰勝了寬容。易言之，這不純粹是倫理認知的問題，還牽涉到情意導向的問題。
三、由於善良的品格是個人「尊嚴而活」的要件，也是人類社會共處群居而「相安無事」的要件，所以人無論理智或情意均不願「棄善就惡」，又不願「棄肉就蔬」者，為了要做一個「魚與熊掌兼得」的「君子」，各種冠冕堂皇的藉口就應運而生，它們難掩人類物種歧視的偏見與貪瞋煩惱的軟弱，但確實使共犯結構亦形強固。我們只要想一想：號稱高級知識分子的人誰願做個刑場上的執刑法警？又為何對百千倍殘忍於執刑的動物實驗樂此不彼？就知道，意識型態的魔力，實不亞於情意導向的誘因，而且經常猶有過之。
Peter Singer的《動物解放》，二十年前剛出爐時乏人問津，但如今已洛陽紙貴，成為提倡動物權的經典之作，並影響無數仁人志士，促使他們投入動物權運動的行列。本書在三方面都讓迫害動物的共犯結構「無所循形」。一、對各種動物的受虐狀況舉證歷歷。當本書一一揭開實驗室、集約農場與屠宰場的面紗後，資訊隔閡再也不成為我們「心安理得」的理由。二、精密而犀利的推理，讓任何物種歧視的藉口都為之詞窮，而呈露捉襟見肘的窘態。最後，當無知與偏見都不構成侵犯運動的理由時，一切回歸到情意導向的問題：要麼你就克服自己的貪婪、虛榮與瞋惱，要麼你就得拋開「君子遠庖廚」的古訓，而老老實實承認自己是口腹之欲或其他利益所驅遣的「庸夫」，是「不願自己或自己的兒子做屠夫，卻可以讓別人或別人的兒子淪為屠夫，以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或其他利益」的「小人」。
如果有人因為不想做個對內幕清楚的庸夫與小人，而以拒讀本書的方式，維持他無知的心安理得，那麼請再想一想Peter Singer所不願述及的人類利益吧！醫學上的健康問題，科學上的環保問題，宗教上的報應問題，若都還遙遠到不足以造成人自身及時的傷害，那麼，集約飼養所產生的狂牛病，還不足以使人對「自作孽」的急速報應怵然驚心嗎？而狂牛病只是冰山一角，科學界未發現的，或是業已發現而被利益團體封鎖的病源事實，還多著呢！無論從理性、道德或是等而下之的利害著眼，勇於對自己生命負責的人，都不能不閱讀本書，雖然這委實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工作。
關懷生命協會，是台灣第一個草根性保護動物組織。成立至今，業已三年有餘。雖然協會是不分宗教的所有關懷動物者之組合，但由於主事者的秘書長和我都是佛教徒，而且以出家人的身份主掌其事，所以當人對我們關懷生命動物之舉作種種理念上的問難之時，我們時常會從佛法的「眾生平等」思想出發，解答問題；除了提供堅強的事實根據與邏輯基礎，我們也向民眾呈現動物受難的畫面（如「生命的吶喊」錄影帶），以激發人類高尚的情操。動之以情，喻之以理，催之以法，三館齊下，猶有未足，有時我們也不得不從「人類利益」的角度剖析事情，俾能增加支持人數，減少反對聲浪，而達到救護動物的實際效用。前年促使立法院通過民間版「野生動物保育法」，即為一例；當前催生「動物保育法」草案或是抵制賽馬合法化而展開與社會的對話或辯論，也依然是訴諸情、理、法與人類利益。然則什麼是我們的根本立場？有感於此，去年八、九月間，我為輔大宗教系學生的「佛教倫理學」課程寫了一本哲學性論著《佛教倫理學》，書中將佛法護生的根本立場「眾生平等」與內在理路－自通之法、緣起法則的無限可塑性、緣起法相的相關性與緣起法性的平等性剖析甚詳。其中許多見解，與Peter Singer的《動物解放》不謀而合；足見兩千五百年前的佛陀綸因，亙古彌新！
然而顧名思義，這畢竟是「佛教倫理學」，協會中的（或台灣社會中的）其他宗教人士或無宗教信仰者，又當如何構思他們完整的動物倫理？還有，「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西方的解放動物運動起步甚早，成果輝煌，這些護生先驅的勇者是怎麼突破利益團體、官僚體系與文化慣性之重圍，將「愛護動物」從個人私德的要求提昇到公共領域的層次的？本書提供了許多這些地方的寶貴經驗。於是，翻譯並出版Peter Singer的《動物解放》，不論對協會或台灣社會而言，這都具有「里程碑」的歷史意義了！
感謝文哲界備受尊崇的孟祥森與錢永祥兩位先生，他們概允協會之請，在百忙之中，聯手將本書譯為中文，以嘉惠台灣（甚至是華文界）的讀者。我們在流暢嚴謹的譯文之字裡行間，不難體會作者與譯者深厚的悲天憫人的情懷！感謝黃怡小姐，她不但撥冗主編本書，而且在中國時報的「人間副刊」以專欄推介本書，讓廣大的報刊讀者注意動物的悲慘處境。
我一直有一個從佛法體悟而來的信念：共業可以為共願所轉；這是活潑潑的因果論，而不是悲慘慘的宿命論。我相信：雖然在天涯的一方，然而作者、譯者、編者、協會同仁與本書讀者共同凝聚的善願，必當或多或少除苦難動物的深重共業！「成熟有情，嚴淨國土」，這是大乘菩薩的莊嚴誓願；「萬物並有而不相悖」，這是古聖先賢所翹企以盼的烏扥邦！在台灣，乃至於在全人類，「解放動物」之途，雖然還關山迢遙，但差堪告慰的是：我們總算已經起步！
是為《動物解放》序。
——一九九六年四月二十五日于弘誓學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