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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與漫畫專欄】大衛林區的漫畫《世界上最憤怒的狗》:一個動物與人關係視角的閱讀

動物與生活
文/
龔玉玲

 

拍攝過《雙峰》、《藍絲絨》、《橡皮頭》、《我心狂野》等名作的美國導演大衛林區(David Lynch),曾經於1983年到1992年長期於報刊連載一部四格漫畫《世界上最憤怒的狗》(The Angriest Dog in the World)。不只主角就是一隻日日夜夜處於動彈不得狀態的鍊犬,而且標題直指牠的情緒「極端的憤怒」。 

《世界上最憤怒的狗》的風格獨特,具有實驗意味。每篇始終呈現四格幾乎是一模一樣的畫面:同一個庭院,同一隻受鍊黑狗,牠始終維持同一種僵持抗衡的姿態。每則開頭固定為一格只有文字的引言(所以嚴格說起來它是五格漫畫)。借用「百了」的翻譯如下:「這頭狗憤怒得全身僵硬,牠吃不下、睡不著,只能咕嚕嚎叫……緊張加上憤怒,被綑綁的牠活像殭屍。」 (”The dog who is so angry he cannot move. He cannot eat. He cannot sleep. He can just barely growl. Bound so tightly with tension and anger, he approaches the state of rigor mortis.”) (他的部落格「百了的廟,是一間破廟。」還有幾則漫畫中譯版,觀看請點選這裡http://bakliu2.blogspot.co.nz/2014/05/david-lynch-angriest-dog-in-world.html

黑犬飼主一家在屋內的談話常常看似高深莫測,其實不知所云,再度參考「百了」的翻譯,譬如一問「彼得為什麼戴頭盔(安全帽)?」,一答「因為人生像車輪轉動般循環不息。」又譬如一人忽然冒出一句「比爾……我忽然覺得『直線』這個概念對我毫無意義。」然後沒有下文。諸如此類。

"...I think the entire world is swiss made.
Why the hell do you say that?
Because everybody's cuckoo."

"Bill... who is this San Andreas? I can't believe it's all his fault."

"Curiously, due to the fact that we have recently discovered that Pete is a bonafide idiot...
We can now appreciate why his arguments are not convincing."

但林區的漫畫創作畢竟不是以動保宣導為目的,他曾在訪談中提到漫畫創作機緣:1973年林區27歲時,在心理問題困擾下曾經求助醫療,但很快就放棄就醫,因為他被告知若要醫學來處置這巨大憤怒將導致創作力下降。而後他以靜坐冥想獲得成效,走出了憤怒。1983年林區37歲時,開始連載跟這段生命經驗緊密相連的《世界上最憤怒的狗》。當時的憤怒已經是過去式,具體憤怒的內容是什麼也不重要了,漫畫主要表達某種對世界的負面態度。被問到這隻狗在氣什麼,林區回答:「這是謎團,而狗的處境可以推測部分原因。」〔註1〕

即便林區的創作起點並非關注動物受難問題,而是他自身看待世界的方式,那麼這隻黑狗是否只是純然被利用來講人事的工具,猶如伊索寓言裡的動物角色,僅承載教化功能而與動物本身生命狀態沒有關連了呢?這種看法可能忽略了林區飽受精神問題折磨時的內心寫照,以及他與世界為敵的抗衡姿態,乃是藉著讀者容易具體想像的鍊犬處境而體現出來的事實。對我來說,作為讀者,確實從作品中發現契合於許多動物處境不幸的元素。不管是現實中長期被綁著的家犬,受困於動物園而產生刻板行為的動物,或是養殖來抽取膽汁而一生被限制於鐵籠內的熊,都與作品中的黑狗一樣被迫長期甚至永久處在了無生機、平白耗損生命的狀態,也就是林區在第一格寫的rigor mortis的狀態。從這個視角,條型的四格漫畫在這裡像是鎖鏈,把動物與人的處境牽連在一起,而讓我們能夠對它進行以動物為中心的閱讀。

《暖暖日記》的桃花源:夏目房之介的讀法

動物不是機器,動物有各種感受,這種觀點有人從科學角度來證明,有人從文學角度來傳達,也有採取從跨領域角度者,譬如近年一本以此為主題的書《動物也瘋狂:動物精神創傷與復元的故事》(Animal Madness:Inside their Minds)便收集了很多例子,其中包括她自己的狗。

而讀者若會對林區的黑犬投以難過的情緒,這除了來自讀者對於真實動物生命的處境的體會,也可以因漫畫的特殊設計所強化,正如小說有它的文學裝置來造就人類對動物生命與內心的想像能夠有多樣的層次,漫畫也自有它的機制。

日本漫畫評論家、日本漫畫研究的推手,過去也曾是漫畫創作人的夏目房之介,曾經對四格漫畫《暖暖日記》(1986—連載中)〔註2〕提出了精采看法。對我來說這也是一個有力的漫畫論述來對《世界上最憤怒的狗》進行更深入的動保閱讀。在《日本漫畫為什麼有趣---表現和文法》(マンガはなぜ面白いのか―その表現と文法,1997)這本書中,夏目以五十嵐三喜夫的四格漫畫《暖暖日記》為例子討論了「漫畫框格」的結構與文法角色。

夏目摘取〈爸爸逗我玩了〉,以及〈雖然爸爸逗我玩了〉兩則以說明「微小差異」的結構如何創造趣味。在〈爸爸逗我玩了〉,首格是海獺父子仰躺在水面上,第二格的海獺爸爸默默把尾巴伸出水面,第三格的小海獺暖暖發現爸爸在逗牠玩,第四格跟首格一樣。

接著是〈雖然爸爸逗我玩了〉這一則,從頭到尾簡直看不出差異,甚至重複前一則的首尾,暖暖跟爸爸維持一樣的姿勢仰躺在水面上。不過從第一格附上的文字「雖然爸爸逗我玩了 但我卻不知道」,我們明白其中「發生了某事」:其實從頭到尾四格中,爸爸的鬍鬚位置都不一樣,而暖暖當時沒有發現爸爸又在跟牠玩,事後才知曉並作為回溯說出了「雖然爸爸逗我玩了 但我卻不知道」。〔註3〕

夏目說,份量如此「微不足道」的內容,雖然可能讓人覺得無趣,但事實上「《暖暖日記》那麼暢銷,可以說這裡的微妙趣味被很多讀者接受了。」〔註4〕夏目從讀者角度闡釋原因:

要能夠覺出這個作品有趣,首先必須有這樣的預測:四格漫畫中一定會發生一個「事件」。無論對話上的,還是行動上的,總會有件什麼事兒引人發笑。

這部作品中,這個事件微乎其微,小到你一眼看不出來的程度。甚至一般來說不會把它叫做事件。這在作品世界裡也一樣,不說話光是上下晃動鬍鬚的行為,連主人公都沒有察覺。

《暖暖日記》的世界最初就是向這樣壓縮對白和文字,並將事件縮小到最低限度而成立的……五十嵐還讓我們看到四格漫畫式的事件和笑點的預定調和以及產生笑點的噱頭或狀況的落差如何被控制到最小限度。 

讀者立刻會意識到必須採取與迄今為止的四格漫畫完全不同的接受方式,即領悟到這是一部讓人欣賞事件之小的作品。〔註5〕

換句話說,《暖暖日記》問世之時對日本讀者來說之所以新穎有趣,在於它擁有一種特殊模式鋪陳「非常微小的事物變化」,使得一般來說本來難以成立為「情節」的內容,透過格子分鏡而被擷取與編排,自成一格地成為首尾獨立的小小事件。 

夏目進一步指出,《暖暖日記》的吸引力或許就在於,閱讀漫畫頁面時就好像進入了桃花源一樣。夏目形容《暖暖日記》創造了「悠然自得」且「別有洞天」的場域。在如此恬淡平和的世界裡,細微變化也被看待為一則值得獨立呈現的事件。在那個世界裡,幾乎感覺不到時間往前進方向推移,差異所帶來的時間感是稍稍頓一下的感覺,很快又回復到平靜無波的狀態。〔註6〕

《世界上最憤怒的狗》的動保閱讀:時間和語言的問題

回到《世界上最憤怒的狗》,它同樣有致使時間幾乎停滯的重複模式在其中。「格子重複再重複,減低視覺上的變化 」的表現手法,在此對應的是生命無意義耗損之悲哀。

林區的漫畫包含了三種時間向度:自然天地的、人類生活的、黑犬主角的。我們可以看到天地自然的晝夜循環時間,也可見每則的差異乃藉著人類的談話內容而標誌出來,但唯獨狗的呈現方式很難帶給讀者時間感知上的推移---不只今天與昨天的牠都一樣,連黑夜與白天的牠也毫無差異。

基本上,人類的話語僅會任意地出現在前三格(第一格與第二格,或第二格與第三格,或三擇一),而不會出現在夜幕低垂的最後一格。夜幕作為休止符或是句號的功能,只適合套用在這漫畫中的人類之生活作息(圍籬後面隱約可見一排格式統一的建物,有論者說那是工廠〔註7〕)。奇怪的是,這隻狗的生理狀態不遵循天地自然的時態日落而息,畢竟牠不是野犬而是家養,早就被人類牽制與束縛。雖然身不由己,最後一格的狗仍堅持有東西要表達,牠的泡泡框裡依舊是「……」,所以牠的作息也不跟廢話連篇的飼主一家同步,夜幕作為語言休止符的功能對牠如同虛設。牠不活在天地自然的時節變化中,也不活在人類社會的曆法與鐘錶時間中(或更特定地說,是現代生活所偏好的適合勞動控管與服務資本主義的時間架構)。牠活在屬於牠自己的時態中。

黑犬飼主一家在屋內的談話內容,以對話框傳達出來。畫面上看起來,談話聲音從屋內傳達到屋外,似乎狗能夠聽到。有人熱心推敲林區寫的東西帶有怎麼樣的哲學意涵,他們相信林區的文字彈無虛發。〔註8〕然而對我來說,漫畫中的家庭似乎雞同鴨講,我們很難推測他們真的在對談,或是有一方真的了解另一方的話,還是應付一下隨便亂說,只為了維持一問一答的對話節奏的假象。人類的話語沒有推展情節的功能,這個漫畫並沒有所謂的故事要講述。如果我們把人類角色被「隱去面目,但聞語響」的作法,視為賦予作品「背景聲音」的手段,那麼對狗來說「人語」只是一種「無涉訊息的聲音或噪音」,對讀者來說不啻為看過即忘的廢話。

在一般漫畫中,總是以人類的語言和活動為劇情推進的動力,這個慣例在此則被翻轉:人類話語只是背景,凸顯主角狗如何地靜止不動。如果讀者可以接受這種看法---人類話語僅是一種用來建構以狗為中心的背景元素,而不具有深究意義---那麼這個讀者也就得以跟主角狗站在同一位置。也就是這樣的立足點,使得嫻熟人類自身文字的讀者(也就是人類)得以走出強迫症般「看到文字就想深究意涵」的羈絆,轉而面對與理解狗所在的那個世界。

而狗也用了跟人類一樣的話語表述形式,牠有泡泡框,內容卻始終是:「……」。刪節號不代表沒有內容,恰好相反,刪節號本身就是被表述的東西,而且其中還表述了情緒。刪節號當然也是人類書面行文的一種裝置,作為標點符號,輔助書寫行文更有效率傳達內容。不過,在這漫畫中作為動物的表達符號時,它還可以被當成視覺圖案,就好像是樂譜上的強弱標記一般(功能是視覺到聽覺之間的翻譯),可謂脫離了書面文字(書寫系統)的範圍。

由於我們可能比較能夠掌握黑狗的「……」之意涵,而進不去那個人類家庭的對話,因而,以動物為中心的閱讀角度,或可把《世界上最憤怒的狗》讀成「無文字漫畫」(或「啞劇漫畫」)的變體。「無文字漫畫」在漫畫研究中作為一種特殊形式或類型,通常討論重點是「圖文關係」是配合抑或緊張對峙。「無文字」風格在這裡帶給讀者的挑戰,是思考人類的言談是不是我們以為的那麼適切達意(進而可能再延伸去質疑人類憑藉說話能力而感到優越於其他動物的心態)。

幽默之外,認真悲傷

時間停滯而「落差很小」的世界,在《暖暖日記》裡是天上人間的桃花源,在《世界上最憤怒的狗》裡則是單調刻板,不知何時能逃離的格籠。

除了漫畫內容所包含的「自然天地的、人類生活的、黑犬主角的」三種時間向度,如果我們也考量「刊行的時間層面」---《世界上最憤怒的狗》是每週「連載」的漫畫,它就這樣以「重複再重複」的模式,讓主角狗度過單調無差異的生活九年,讓讀者看著人類對話框如何充斥不著頭緒的廢話長達九年---我們會發現九年也差不多是這樣一隻狗在現實中的壽命長度。

這麼一來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什麼不少讀者對《世界上最憤怒的狗》相當反感。有人罵林區在騙稿費〔註9〕,但事實上《世界上最憤怒的狗》的形式啟發了一些創作者追隨〔註10〕,重點是,似乎沒有類似的憤怒讀者把敷衍了事的標籤貼在後繼者身上,可見「以重複為基本形式」未必就是惹腦讀者的根本原因。面對讀者惡評,林區的回應是:「人們在經歷痛苦和不幸是可悲的,這種可悲中呈現出一種病態,《世界上最憤怒的狗》的幽默感正建立在這種病態之上。」〔註11〕或許可以這麼解釋,林區看穿了這類讀者本來是想要抱著輕鬆心情閱讀搞笑漫畫,但因感受到漫畫中的負面情感而宛如被澆了冷水的失落與憤怒。因此假如《世界上最憤怒的狗》被定位成「幽默屬性」,那它是屬於「引出讀者負面情緒」的「幽默」漫畫。也不妨說,讀者「森77」反應的場面簡直可以化成另一篇幽默四格漫畫。

假如這類讀者對於幽默漫畫類型的期待可以被視為某種框架/牢籠,那《世界上最憤怒的狗》倒是突破了這層框架,雖然那隻黑犬始終沒能掙脫枷鎖。

〔註1〕http://thecityofabsurdity.com/dog.html

〔註2〕繁體中文版由台灣東販出版,似乎只有第六集即停止,雖然仍在連載中。

〔註3〕夏目房之介著,潘郁紅譯,《日本漫畫為什麼有趣---表現和文法》,(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頁119-124。(日文原版於1997年由日本放送出版協會出版)

〔註4〕同上註,頁121。

〔註5〕同上註,頁123。

〔註6〕同上註,頁124。

〔註7〕LoserCityBoss, “One Angry Dog and 200 Solemn Faces: Revisiting David Lynch’s Forgotten Comics Career,”Loser City (JULY 29,2014):http://loser-city.com/features/angriest-dog-in-the-world-david-lynch.

〔註8〕Daniel F. Yezhick, “Funny Animals,” in M. Keith Booker (ed.) Comics through Time: A History of Icons, Idols, and Ideas(Westport, United States: Greenwood, 2014), p.1039.

〔註9〕LoserCityBoss, “One Angry Dog and 200 Solemn Faces: Revisiting David Lynch’s Forgotten Comics Career,”:http://loser-city.com/features/angriest-dog-in-the-world-david-lynch.

〔註10〕譬如Ryan North的恐龍漫畫Dinosaur Comics。參見Daniel F. Yezhick, “Funny Animals,”p.1039.

〔註11〕http://thecityofabsurdity.com/dog.html

 

本文轉載自「台灣動物平權促進會」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