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興舞台
舞台一:《戲王之王》The Greatest Show on Earth (1952)
美國電影The Greatest Show on Earth有多種中文片名,除了《戲王之王》(我小時候在大賣場的老片DVD花車上曾經買到的版本),另外也被稱為《戲中之王》與《大馬戲團》。
電影中的馬戲團以實際存在的Ringling Bros. and Barnum & Bailey Circus為設定原型。
雖然是劇情片,但某些片段是採用紀錄片形式,讓電影觀眾看到傳統馬戲棚內棚外、台前台後的運作關係。此片在這樣的手法下想呈現傳統馬戲團與電影之間的關係並不是競爭,而是互相襯托,互助合作。
而「以和為貴」也是推動《戲王之王》劇情的重點,主旨可以說是在傳達傳統馬戲團之所以能產生所謂的極致大秀,所仰賴的精神價值就是「合作」。故事講述一個危機重重,甚至快要分崩離析的馬戲團,如何重新凝聚成一個有向心力的表演團隊。這個馬戲團要面臨的難關包括財務困難、大牌要角間的鬥爭、複雜的多角戀愛關係、作惡者潛伏於團隊導致重大災禍等問題。
以「大象脅迫秀」為例,馴象師Klaus與伴場女郎Angel是「大象與美女」劇目的演出夥伴。正常狀況是由女郎Angel躺在地上,馴象師指揮大象抬起一支腿正對著她的臉,並在適當時間點解除這危險場面,命令大象回復四肢站定的姿態,甚至與美女友好接觸。
私底下,馴象師愛慕女郎但遭拒絕,由愛生恨之際,Klaus在正式演出中即興加長了脅迫秀,遲遲不命令大象移開腳,而觀眾表情疑惑不安。這裡的情節訴說人事不和諧如何能導致觀眾敗興。「合作」的可貴,包括人與人、人與動物之間的「合作」,可以帶來令觀眾心滿意足的表演。
片中對於表演成敗的看法,乃是依照傳統馬戲的觀點去定義的。
現在,許多人已經不被這種傳統的動物表演取悅。也就是說,過去被視為成功的演出,如今卻因為它無法令觀眾投入其營造的享樂氛圍,所以難以再被看作是成功的。
更重要的是,《戲王之王》雖然講了這麼多馬戲團幕後的故事,但就是沒有講動物如何從棲地被捕捉、如何被迫表演、如何困在火車上長程巡迴等幕後問題,反而加強了人獸同心效力馬戲團的幻想(像是大象在馬戲團的火車翻覆災難中參與了救災的場面。)
舞台二:《威鯨闖天關》Free Willy (1993)
《威鯨闖天關》劇情概要引用「黃英雄電影部落」的文字如下:
傑西剛出生就被母親拋棄,放置在社會局的門前台階。雖然社會局幫他選擇了寄養家庭,但傑西仍然常與一群流浪兒四處遊蕩,在一次警方的搜捕中,傑西躲進西北冒險公園內,見到水族館內一隻剛被捕的殺人鯨威利。
傑西被送回葛林與安妮家中,輔導員懷特警告傑西不得再逃跑,而且必須每日至西北冒險公園內義務洗淨塗鴉,這使得傑西有機會接近殺人鯨威利。傑西吹口哨時第一次感應到與威利的心靈相通,逐漸地傑西與威利變成好友,這使得水族館的訓練師蕾林與管理員藍道夫訝異不已。藍道夫送傑西一本印地安人傳說中有關殺人鯨的故事,並教他一句咒語;而蕾林為避免營運不佳歇業,向老闆戴爾推廌傑西與威利的表演秀。
南西北冒險公園發出大量的宣傳,傑西也預備大展身手,但因大量的小朋友跑到地下水槽內用手拍著玻璃槽,使得威利情緒大受影響,於是傑西的第一次表演在觀眾的噓聲中結束了。傑西受到很大的打擊,想起以前流浪同夥斐瑞送他的卡片時曾表示,希望他要找斐瑞時可至卡片上的地址去找。傑西當夜收拾行李,並到水族館內向威利道別。
這一夜威利顯得相當不一樣,很不安寧,傑西感應到威利要他上高台一探究竟,果然發現港口外有幾隻鯨魚在徘徊。傑西終於知道威利和他都是渴望回到家人身邊。同時傑西發現老闆戴爾令手下破壞水槽,欲殺死鯨魚以圖領取保險金。
傑西急急通知蕾林和藍道夫,三人以魚網吊車將威利放置在車上,並偷走義父葛林的拖車,意圖將威利送回海中。但抄近路中為了避開橫檔在路中的大樹,倒退時車輪不慎在落崖上懸空,不得已,傑西只好請來葛林與安妮幫忙。葛林是修車廠的老闆,輕易地將拖車帶離困境,使得傑西感激不已。
老闆戴爾知道鯨魚被偷,叫人擋在港口前,並通知漁民在港口用漁網攔阻。傑西眾人強力將威利送入海中,但威利卻在奮力游出港前遇到漁網。危急之際,傑西呼喚威利,將威利引到防波堤邊,要威利用自己跳躍的力量,飛躍高聳的防坡堤;傑西與藍道夫默唸「咒語」,威利果然奮力躍過防波堤。
傑西見威利進入大海中,心中有著萬分不捨,卻也高興威利能與家人團聚,另方面自己也高興地認同了葛林與安妮,明白這兒正是他夢寐以求的「家」。
與《戲王之王》強調的團隊合作相比較,雖然《威鯨闖天關》也很重視「和諧的關係」(像是男孩主角對於養父養母的態度從排斥到接受,威利對男孩的動作指令從不合作到合作),但這部片卻有海洋公園的員工一起反抗老闆,協力放走囚禁的虎鯨的情節,所以它並沒有要引導觀眾去認同動物表演業主所定義的成功與失敗、和諧與衝突。
這一點也可以透過影片呈現的「表演失敗」與其翻轉來了解。
小男孩與虎鯨搭配的海洋秀初登場是失敗的,沒有取悅觀眾的,而這裡的劇情還是站在「傳統馬戲與動物表演」的立場來定義成敗。
到了片尾要將虎鯨放回大海時,因為有防波堤阻擋,小男孩與虎鯨再度搭配之前練習過的表演指令,這次「成功」地跳躍,翻出防波堤。由於虎鯨是「為了自己的自由而跳躍」,不是為了取悅秀場觀眾在表演,所以片尾的「表演成功」不能算是傳統馬戲與動物表演所定義的那種成功。
然而,揭開幕前幕後,電影觀眾還是知道,這一切都是人為控制下的表演:初登場的「失敗」事實上依然是傳統角度的「成功」(如果虎鯨真的依照男孩的指令作了相應的動作,那是電影不想要的版本。虎鯨遵照了要牠抑制動作的指定,在攝影機前面演出一場「表演失敗」)。同理,電影觀眾也知道片尾的「回歸大海的虎鯨」是一場演出而已,只不過表演場地並非海洋公園,而是移到海邊。
隨著《威鯨闖天關》的影片魅力,許多人想要讓這隻演出電影的虎鯨真正回到大海,而不是水族館,於是有了一連串救援計畫(相關細節與後續可以參見房曼琪的〈黑鯨凱歌的故事 -抵制海洋世界的動物表演〉,文刊於動物平權促進會網站)。
舞台三:《血色海灣》The Cove (2009)
紀錄片《血色海灣》拍攝了瑞克·歐貝瑞(Ric O'Barry)在日本進行的海豚保護活動。歐貝瑞過去是非常成功的海豚表演師,他所發展出來的訓練方式與橋段,透過媒體(如電視影集Flipper),讓世人認識到海豚可以帶來的娛樂效果與幻覺。相當戲劇性的是,後來歐貝瑞又親手打破自己過去建造的海豚幻象,以揭發內幕的運動手法與《血色海灣》紀錄片,帶領全世界從另一角度認識海豚的處境。
這部片讓所有的海豚秀此後都不能再稱為「表演成功」,因為一旦看過捕捉海豚的殘酷場面,觀眾就很難再投入海豚秀的歡樂氣氛。如此一來,傳統馬戲角度對於表演成敗的定義,也就不穩固了:即便秀場的演出看起來人獸合作無間完美無誤,只要表演無法取悅觀眾,其實也還是走向了傳統馬戲所定義的「表演失敗」。
舞台四:《小飛象》Dumbo (2019)
新版《小飛象》上映之初,不少關心動物議題的個人與團體都頗為期待這是一部有利於動保的電影。譬如Spoilers! Why Tim Burton gave 'Dumbo' a PETA-pleasing ending與〈迪士尼新Dumbo影片有洋蔥 非政府組織籲提高大眾動保意識〉等文章都帶有這種想法。
確實,我們在片尾看到,馬戲團力圖走出動物表演的傳統,團長對戲裡戲外的觀眾宣告不再剝削動物來演出(但還是可以看到爸爸騎馬表演……,與此同時我們也不難發現,轉型後的表演場面跟前面用心雕琢的傳統馬戲相比,可說相當粗糙草率)。
那麼,套用前述的表演成敗之定義,《小飛象》的馬戲是支持了傳統視角還是顛覆了呢?
《小飛象》被宣傳成某種勵志片:天生身體「畸形」的象寶寶,原本要被馬戲團團長淘汰,但因為將缺陷轉化為優勢,成功將大耳朵化為翅膀飛行,成為大受歡迎的票房明星。當然,動物本身不會有所謂的「勵志」的想法,那是人類自己的想法。
勵志片的公式就是要先鋪陳失敗再到達成功。《小飛象》穿插了很多場(幾近)失敗的練習或演出,除了最後一場的逃脫,其他場都遵照傳統馬戲的成敗定義,也不脫人類中心主義的想法:動物願意練習以更好地配合人類。
若更加仔細檢視,那些表演失敗的場面其實來自電影幕後精心的設計,為了把傳統視角下的敗興表演轉化成電影的高潮。《戲王之王》也出現很多以失敗作為高潮的情節,但是成功大秀的場面在比重上也相當重要。而《小飛象》中那些讓觀眾不安的環節(像是逼迫小飛象從高台起飛,或是火海穿梭,或是母子分離),跟小飛象成功飛行逗樂觀眾相比,似乎獲得更多的精雕細琢。
一開始我們或許會自我安慰道,反正小飛象又不是使用活體動物演出的,是使用機控假偶以及CGI (computer generated imagery)技術製作的,所以讓小飛象身心受到各種折磨是沒關係的,反正「一切是假的」。但如果進一步發現自己還是沒有因此被這些場面娛樂到,甚至覺得煩躁不安,那不免要開始產生疑慮:是否正是因為這類嚴重剝削動物的現場表演,依照當今動物倫理的判準都已經不被接受,電影反而提供了一般大眾某種保護傘,使之可以心安理得地觀看CGI小飛象在CGI的傳統馬戲場域中如何能受到的各種壓迫的「奇觀」?
(又,假如《小飛象》的電影手法是在邀請電影觀眾去享受小飛象的飛翔特技,那麼一個已經被認為是不合倫理的東西何以用了CGI就能被享受了呢?「傳統馬戲」之流不是應該在《血色海灣》的反省浪潮之下身敗名裂了嗎?)
比起《血色海灣》毫不留情地宣告傳統馬戲與動物表演的垮台,新版《小飛象》在展現拒絕傳統馬戲立場之餘,對傳統馬戲所曾經帶來的動物娛樂與人獸和諧互動的幻覺似乎尚有一絲眷戀。它以CGI作了一個紀念碑,提醒觀眾傳統馬戲確實曾經如此地滿足舊時代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