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價值”決定”的生命
當我還在媽媽的肚子裏時,我想,我和任何一種動物的新生生命一樣,有著一種喜悅和幸福的感覺。
媽媽的心跳,讓我覺得安全;媽媽的體溫,讓我覺得溫暖;媽媽呼吸時從鼻孔發出來的聲音,也讓我覺得滿足。我和我十二個兄弟姊妹靜靜躺在媽媽的肚子裏,雖然,我們都知道在這三個月三星期又三天的懷孕過程中,媽媽要吃足苦頭。媽媽被關在一個小小的夾欄中,寬度只比她的肩膀稍稍寬一些,人類不知為了什麼理由,深信唯有如此,我們在媽媽的肚子裏,才能得到最好的保護。除此之外,媽媽還得接受一次又一次的預防注射,以避免得到會造成流產的疾病,或者是我們得到還沒有出生就可能透過胎盤而傳染的疾病。雖然受到如此「完善的照顧」,我們十二個兄弟姊妹仍有三個在出生前就死掉了,因為媽媽生活的環境中實在有太多的病原在威脅著我們。
其實,我應該為我的血統感到驕傲才對,我的曾祖父、曾祖母都來自遙遠的歐洲,雖然他們是不同品種的豬,但人類相信他們的後代會又多、長得又快,又會有美好的體型,所以就讓他們在一起了。
所謂美好的體型,其實是從人類的眼光和有限的營養常識,再加上人類自己對自己的審美標準而訂下來的。人類是一種奇怪的動物,老相信母的人類若是枯瘦如材,而公的若是寬肩窄臀,就是美。再加上一些所謂的營養專家不知作了些什麼樣的研究後,竟得了一個讓我們覺得很遺憾的結論:肥豬肉會讓人類變醜,或死於心臟病。基於這個荒謬的結論,我的祖父母、爸媽都被”改良”成體型瘦長,胸如箱,背如弓的身材,他們認為這樣子的豬,瘦肉就會比較多,我爸爸還因此得了個選美獎,這個獎讓我爸爸身價百倍,一張側面全身寫真還上了雜誌的封面呢!雖然這樣的體型,尤其是狹長的胸部,老讓我爸媽呼吸不太順暢,肺活量太小,每天都擔心會得肺炎。
真實世界寒風刺骨
當我誕生時,我和所有剛誕生的生命都一樣,心中充滿歡樂和好奇,但這種心情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我馬上感覺到真實世界是如此冷且冷酷。
我還太小,體溫的調節中樞還沒有發育完全,還不知道要怎樣來保持我的體溫,所以一離開媽媽溫暖的身體,我立刻就體會出什麼是”寒風刺骨”了,而那一位替我媽媽接生的人,竟完全不同情我嬌弱且不停顫抖的身軀,接二連三的對我這個新生兒做出一連串的無情打擊。首先,他用一把利剪,把我的乳齒一刀剪掉,痛得我哇哇大叫;但想到這樣才不會在吃奶時把我最喜歡的媽媽柔軟的乳房咬傷,也就只好忍住汪汪的淚水,但接下來,他又把我心愛的尾巴也給剪掉了!人類的思考邏輯,有時實在是很可笑,笨得很值得同情,他們只看到我們有相互咬尾巴的動作,也不來問問為什麼我們要去咬,就直接、乾脆的把我們的尾巴剪掉,如果沒有尾巴,就不會有咬尾巴問題;那是不是把頭砍掉,就不會被罵成豬腦袋呢﹖
接著,我的身上被插了好幾針,有的是為了幫我渡過我一出生就要面對的各種疾病的嚴苛挑戰,有的是怕我因剪齒、斷尾的傷口受到感染而發炎,有一針深咖啡色,打下去特別痛的,後來媽媽告訴我那是鐵劑。外祖母曾經告訴她,原本我們的祖先是生活在泥土地上的,從來不會缺什麼礦物質,但後來我們被被養在水泥地上,沒法在泥堆中玩,更別說要從泥土中攝取鐵質了,所以只好靠打針來補充,否則要不了多久,我和兄弟們就會因為缺鐵而貧血,甚至死掉。
媽媽的苦
經過這一番折騰,我才被送到媽媽的懷中,吸到了媽媽甜美的奶汁,看到媽媽美麗而且慈愛的面容。這時,媽媽側躺著身體讓我們兄弟姊妹盡情的吃飽肚子,微微地瞇著眼睛,溫柔地看著我們,鼻孔中發出的哼哼聲,像一首美妙的搖籃曲。吃飽後媽媽教我們進到一個小箱子裏,箱內有一盞溫暖的燈泡,乾淨的床墊,我們幾個兄弟姊妹窩在裏面還頗舒服的,這時候我才對人類產生了一點好感,但回頭看看我媽媽,仍舊被夾在一個小小的欄子內,人類相信唯有這樣,媽媽在躺下來時,才不會壓死我們,看到媽媽如此受苦,心裏又難過起來。
過了兩天,我們之中最小的弟弟死掉了,他出生時個頭就最小,身體虛弱,吃奶時總搶不到奶水最多的乳頭,總是吃不飽,我們當然也覺得十分哀傷,但想想在我們長大之前大概有三分之一沒辦法安然渡過,也就只好打起精神來。
不快樂的童年
出生後的第七天,一件更可怕的事情又發生在我們身上,應該說是我這些小公豬身上。人類總是非常重公輕母,如果他們的小孩是公的,大家都樂得嘴歪眼斜,但這一天,他居然用一把鋒利的小刀,強迫我們這些小公豬從此不再是公的了,聽說人類從前因為一種心理的變態,也對他們的同類做出同樣的事情,還給這些可憐的人取了個名子叫”太監”,現在,他們依然延續著這種變態的心理,但卻把它發泄在我們的身上,更莫名奇妙的說這樣我們才會長得快又壯,而且不會有體臭味;我就不相信那些太監,個個都長得比較高大,而且都芳香四溢嗎;總之,我又白白挨了一刀,真的是痛徹心肺,而且,心裏的創傷更是永遠無法彌補。
到了我們三個禮拜大時,盡管我們仍然非常迷念媽媽柔軟的乳房和輕柔的搖籃曲,媽媽也好喜歡天天和我們膩在一起,但我們卻被活生生的分開了,我們被移到另外一個高架起來的小欄子裏,和其他的小豬關在一起。離開媽媽讓我覺得很傷心,又沒安全感,和其他陌生的小豬住在一起總免不了打起架來,打得傷痕累累,吃不到母奶只好啃那乾乾、硬硬的食物,讓我覺得腸胃好難過,於是,我就開始拉起肚子了。其他的豬也都好不到那去,每個都病懨懨的,好慘!這段時間,天天都會有一個手拿一支大針筒的人,看到誰拉稀,就往他背上打一針,雖然我病得混身無力,但仍被他嚇得四處逃。
與病毒為伍
原本就難吃的食物,現在又多了一種苦苦的怪味道,使我更加難以下嚥;我就這樣很虛弱的熬了二個禮拜才漸漸好轉,但和我住在一起的就好幾個沒那麼好運氣和好體力,紛紛夭折,尤其是晚上躺在冰冷的鐵條地面上,冷風不斷從底下灌上來,更是讓大家無法忍受,往往在天還沒亮前就離開了世間。
有一天晚上特別的冷,我們都凍得直發抖,第二天,大家都咳嗽起來,於是拿大針筒的人來的次數更多,下針下得有如槍林彈雨般的猛烈,原本苦苦的食物變得更苦,而且參雜更多各種不同的怪味道;反正我正在發高燒,一點胃口也沒有,更沒力氣起來走動,只能舔舔地板上的髒水解解渴,接連幾天,天氣並沒有好轉,我們也咳得更厲害,這間房子本來通風並不好,為了保溫,所有的窗子都被關上,再加上我們大小便的氣味,讓空氣更混濁到幾乎無法忍受的地步;髒髒的空氣不但讓我們呼吸更困難,更讓我們咳嗽加劇,有些同伴甚至咳血而亡,而我雖然好運的活下來,但從此以後就身體虛弱,只要稍稍一活動,甚至起身吃東西都會咳個不停,但比起那些從此就鼻子歪掉變成醜八怪的,還是幸福得多了,誰教我們住的這屋子裏,原本就堆滿了各種不同的病菌,所以隨時都有機會傳染到各種不同的病毒呢﹖
生病、死亡是常事
我在這高架的欄子裏住了三、四個禮拜後,又被趕到另外一棟房子裏,屋裡是硬硬冷冷的水泥地面及一圈圈的圍欄,又重新和一些以前沒見過面的豬仔混在一起。打打鬧鬧仍又無法避免,再說,我們那麼多個住在這裏,卻只有一個小小的食槽放在牆角,每次吃飯,大家就得擠來擠去,搶來搶去,教我們怎麼可能和平相處呢﹖
從這個時候開始,我們的身體大得好快,欄子一下子就變得好擁擠,擠得連晚上睡覺要躺下來都有點困難,原本我們剛搬過來時,大家協議大小便都要在離吃飯的地方最遠的那一個角落,這樣才能保持居住環境的乾淨和衛生,但現在要執行這個好習慣幾乎已經不可能了,因為每次還沒擠到那個角落,我已經忍不住了,再說,有幾個同伴被迫只能躺在那個角落休息,我總不能尿在他們身上吧!天氣漸漸轉熱,糞尿四溢隨著高溫蒸發出刺鼻的惡臭,充滿在靜止而且悶熱的空氣中,看上去竟是水濛濛的。種種不舒服的感覺,讓我們個個身心俱疲,神經也隨之緊張;遙遠的原始本能,隱隱約約中不斷地隨著緊張的情緒被喚醒,我開始有了身處在一片快樂的小樹林的幻覺,一片我們的老祖宗原本生活的小矮樹林中,用我們結構特別的鼻子,可以挖開芬芳的泥土,找出藏在裏面的鮮美的樹根,開始咀嚼........這樣的動作讓我覺得安慰,心情也就較為平靜,就像人類在緊張時,也要不斷咬他們稱為口香糖的東西一樣,可以使他們比較冷靜。但這裏既沒有泥土,也沒有樹根,我們終於情不自禁地互相咬別人的尾巴以求慰藉,雖然尾巴被剪短了,但留下來的一小節尾根,咬起來依然有味,再不然還有兩片耳朵也可以,誰教它們的形狀都是如此的像樹根,而我們都是如此的精神衰弱.......。
當然,這段時間,咳嗽的照咳,拉稀的照拉,該死的照死,只是我們都已習以為常。
像我這樣的生命
最後,人類終於給我們一種完全沒有苦味或怪味的食物,人類相信這樣他們才不會從我們身上吃到一些不該吃到的東西而提早死掉,當然,這也意味著我們也已走到生命的最後一個階段。
我好不容易才熬過了這個充滿困難險阻的成長過程,卻也到達了生命的終點........。我沒什麼好抱怨的,畢竟我的生命和生活都是由人類設計、製造和安排的,但我對我的死亡之旅卻充滿著恐懼。
因為生活在這個地方的人類,不知為何累積了五千年對食物的怪癖,深信我們的肉如果不經過冷藏或冷凍就會比較好吃,於是我們其中超過大半都要被送到完全沒有冷凍,冷藏和人道屠宰設備的私宰場內。想到我們將被迫排著隊看著同伴一個個被一支冷森森的大尖刀刺入心臟,鮮血直噴的殘酷畫面,直到這把尖刀插入我的體內後十幾分鐘,我才會因為血流乾而失去知覺,如此的慘死,有誰不怕?又有誰不怨?
人類讓我擁有了這個生命,且盡其所能不讓任何因素奪去我的生命,但最終的目的卻是要攫取我的生命,我想,在這世界上,還有那種生命會像我的生命一樣,如此充滿著矛盾、無奈和諷刺!
告別這個混濁而冰冷的世界,我心中仍惦記著我的媽媽,她將終其一生,被夾在那個無法轉圜的空間裡,一次又一次的懷胎、生子、哺育,然後又一次一次的看著骨肉分離........,直到最後,當她無力再重複時,終將無法避免走進這個叫做屠宰場的地方......
至於我爸爸,人類稱他為「種豬」,這一生,我從來沒有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