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近期上映的超級英雄漫畫改編電影《黑豹》(Black Panther,2018)受到廣大注目,其中虛構的非洲國家「瓦干達」(Wakanda)是熱議的焦點之一。故事設定上,位在黑暗大陸的「瓦干達」在世人眼中是一個相對「落後」的國家,事實上它擁有其他國家難望項背的科學技術與生活水準,只是刻意自我隔絕罷了。「瓦干達」的領導人,也就是主角「黑豹」,在經過一些事件後,最終決定改變國策,開始正視世界上其他地方的黑人處境。
而於漫畫《丁丁在剛果》(Tintin au Congo,於1931年首度集結成冊,1946年重繪並改彩色版),可見到黑人與科學技術的關係是另一種相反於《黑豹》的呈現:非洲與黑人被白人殖民者固定在落後而未開化的位置,非洲的黑人即使接觸到殖民者的工具與技術,被突顯的重點也是在於怎麼設計出笑點而已。
故事中有一個披著豹皮的巫師Muganga,他既有「豹人」形象,又有傳統部族認可的某種超自然能力,與《黑豹》超級英雄的塑造有接近之處。只是這個豹人巫醫被安排為打諢插科的角色,用來襯托主角丁丁的智慧與勇敢。反之,《黑豹》電影中僅有的兩個白人要角,惡人尤里西斯·克勞(Ulysses Klaue,與主角有血海深仇),以及好人羅斯探員(Everett K. Ross,與主角是朋友),若放在與《丁丁在剛果》互相參照的關係下,似乎也可以作為「黑暗版的丁丁」以及「光明版的丁丁」來理解。
《黑豹》電影中主角的最終對手,是生長在美國的Killmonger,他渴望回到父親的非洲家園「瓦干達」,但「瓦干達」的閉關傾向使他選擇以外來入侵者的姿態強勢進入。Killmonger的角色肩負了非裔美國人於實際生活中的困境與殖民歷史中的創傷,而他苦心積慮闖入「瓦干達」的行為,猶如將這個虛幻之國的門戶打開一道裂縫,創造出一條將虛構的「瓦干達」與實際的世界(主要是美國),本來兩個不相干的場域,有可能銜接起來的管道。
那麼《丁丁在剛果》裡該由什麼角色來負責銜接漫畫內部世界與外部世界的任務?或許是那些受難的動物。
除了種族刻板印象與殖民者心態問題,《丁丁在剛果》還存有丁丁在非洲進行的動物獵殺與虐待的問題。相關內容即使如「丁丁學專家」(Tintinoligist)邁克.法爾(Michael Farr)也不袒護作者艾爾吉,他曾經寫道,就算我們加以考慮了艾爾吉作畫的時代限制(1930年代初期,生態保育意識不比今日,異域遊獵(safari)已盛行於歐美富裕階層好一段時日),但其濫殺程度之荒唐,實在還是難以說服今日讀者去接受「時代限制」這種理由。[1]
面對動物狩獵爭議,作者艾爾吉曾經公開道歉,承認這個故事有太多殺動物的場面,並感到內疚:「……在《丁丁在剛果》中,死了很多動物,它[原譯文如此] 們受苦受難了,我心裡很內疚……我怎麼能表現得這麼殘酷呢?我一直都很遺憾,就像做了錯事一樣!……」,也告饒般地說他真的很喜愛動物。[2]
[1]Michael Farr, Tintin: The Complete Companion (London: John Murray, 2001);中譯本:邁克.法爾著,鄒曉平譯,《永遠的丁丁》(北京: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2004),頁22。這是一本所謂的「丁丁學」著作,花了許多心力在每個故事的版本比較、成書背景,與挖掘歷史相關文獻的讀物。
[2]NumaSadoul, Tintin et moi, entretiens avec Hergé, (Tournai: Casterman, 2000);中譯本:努馬.薩杜爾著,龍雲譯,《丁丁與我──埃爾熱訪談錄》(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頁118。
以下文章〈時代啊,我們前進了多少?:由漫畫《丁丁在剛果》風波談起〉來自「Ulysse亂彈/歐洲動漫風景」部落格(http://mypaper.pchome.com.tw/lilou),由熟悉歐洲漫畫文化的站長lilou撰寫(網站發佈於2007年9月14日,http://mypaper.pchome.com.tw/lilou/post/1294911533,曾被「大辣」轉載)。透過這篇精采文章,讀者可以對《丁丁在剛果》的爭議有更全面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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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啊,我們前進了多少?:由漫畫《丁丁在剛果》風波談起
lilou(「Ulysse亂彈/歐洲動漫風景」站長)
今年是歐漫大師艾爾吉(Hergé,1907-1983)百年冥誕,並非所有人都高高興興地拿出蛋糕來為大師慶生,也有人把奶油蛋糕直接朝大師金字招牌砸去,弄得狼狽不堪。
今年年初,英國方面談論起艾氏作品之一的《丁丁在剛果》(Tintin au Congo)內容的種族歧視問題。七月中旬,英國官方「種族平等委員會」(CRE,Commission for Racial Equality)認為這樣的書早該送進博物館,當成過時的種族主義產物,指示書商將這本書下架。有些大型連鎖書店把它從童書部轉到成人「圖像小說」(graphic novel)部門,也有些書商在封面上加上「建議給十六歲以上讀者閱讀」。後來還有位在比利時唸書的剛果學生指控此書有種族主義之嫌,要求將此書撤架,整件事鬧得沸沸揚揚。也讓這本老字號漫畫頓時成為媒體焦點,讓讀者們有機會重新看待艾氏的早期作品。
非洲幻想曲1930年歐陸版
《丁丁在剛果》出版於1931年,內容敘述比利時年輕記者丁丁在比屬剛果的冒險故事,基調與丁丁其他歷險故事類似。丁丁運用機智,多次解救自己與同伴米魯的性命,破除黑幫陰謀,也揭穿非洲巫師的把戲。
這本漫畫為艾爾吉《丁丁歷險記》系列第二部作品,第一本為1930年出版的《丁丁在蘇聯》(Tintin au Pays des Soviets),畫風相當生澀,內容像是反共產主義的兒童版宣傳品,據說連作者自己也不怎麼喜歡。而目前市面上看得到的《丁丁在剛果》版本,艾爾吉曾於1946年時全部重畫上色,與艾氏後來簡潔俐落的白描風格(ligneclaire)相近。不過細讀起來,還是有不少可議之處。
艾爾吉很喜歡在故事中加入一些搞笑橋段,可是以現在保護動物的眼光來看,有些片段讓人很難笑出來。好吧,丁丁畢竟不是當代保育人士,來到非洲,那就來個狩獵行程。這位記者來此不是要保護動物,雖然帶了攝影機,還是先想到扣扳機。身上沒帶什麼食糧,那就打幾個現成的野味來加菜。
他對眼前的羚羊打了數十來發子彈,羚羊這才倒地不起。走近一看,現場居然倒了十來隻死羚羊。丁丁覺得這樣也好,至少就餐餐都有新鮮肉類可吃,連小狗米魯也口水直流。草原動物一般來說警覺性很高,通常一槍打過去,就一整群跑掉了,怎麼會待在原地不動,任人宰割呢?或許我得告訴自己,這只是漫畫,不是「國家地理頻道」,漫畫裡頭什麼都有可能發生……
丁丁遇上了鱷魚,牠張嘴要吃這個金毛入侵者,他不巧用光了子彈,乾脆把槍桿子卡在鱷魚大嘴裡。不用見血,又能掰出一個看來可笑的畫面,對這部老少咸宜的漫畫似乎算雙贏。遇到厚皮犀牛,丁丁用炸藥把牠炸得只剩下最值錢的犀角,他也沒忘記帶點象牙回去。他引誘侵入教會學校的花豹吃下海綿,然後讓牠喝水,讓豹子覺得難受跑走,又是這位年輕記者的「機智」表現。愛犬米魯被猴子擄走,「聰明」的丁丁趕緊斃了另一頭,剝下牠的毛皮,偽裝成動物同類來拯救米魯。丁丁還開玩笑說,這身裝扮臨時製作,雖不合身也沒辦法。漫畫家省略掉了剝皮的鏡頭,可是讀起來感覺上怎麼有點血腥味?
對動物如此,丁丁與當地住民的關係也堪玩味。丁丁的車子卡在鐵道上,結果當地火車撞上來,因此出軌。丁丁號召眾人合力把火車搬回軌道,有些當地住民根本不想動手,有的還怕弄髒手。結果小狗米魯出聲了,指責他們懶惰不發憤。1930年代比利時小狗狗的論調,其實到最近我還親耳聽過類似的台詞,只不過說話的是人。
書中的剛果人看來天真好騙,所以任由壞心巫師騙得團團轉,「還好」有丁丁來拆穿他的詭計。當地人爭奪一頂帽子,怎麼辦?憑丁丁的智慧,讓兩人皆大歡喜,可是兩個剛果人頭上,一個只有帽沿,一個只有帽子上半部,他們還歌誦這位「聰明的白人」,實在讓人哭笑不得。
當地民族只要隨便一挑撥就發起戰爭,部隊號稱歐化,其實只是把歐洲軍隊的武器與裝備拿來拼湊而成。剛果人把步槍當成大砲用,結果把自己炸得七葷八素。這些艾氏早年的搞笑手法,老實說非常貧血。把沒有見識過先進技術的民族與工業社會的嶄新科技放在一起,的確可以營造出不搭軋的奇特感,可是,這樣真的好笑嗎?
當地人民生病,丁丁懂得讓他們服藥治病;當地部族射箭想殺丁丁,丁丁運用簡單的科學原理,就可以輕鬆唬住對方,成為他們眼中「神奇的白人」。書中最後一幕,丁丁與米魯成了當地人膜拜的圖騰,還有人想,歐洲應該有很多像丁丁這樣的白人吧。
丁丁在剛果,誰的剛果?
這個故事與之前的《丁丁在蘇聯》一樣,都是1930年代比利時天主教報紙《二十世紀報》兒童版畫刊(le Petit Vingtième)向艾爾吉邀稿的。艾氏本來打算在蘇聯之後把鏡頭轉向美國,主編瓦勒神父(N. Wallez)反倒希望他把記者丁丁安排到剛果去。
比利時政府從1908年起殖民剛果,直到1960年剛果獨立建國才抽手。當地面積據說為比國的八十倍,物產富饒,可說是比國昔日殖民版圖上的一顆鑽石。其實剛果之前是比國國王李奧波德二世(Léopold II)的「私產」,考量過中國、日本、斐濟等地後,他相中剛果。1885年起國際上承認他「擁有」此地,還煞有介事地成立「剛果獨立國」(或譯剛果自由邦),事實上只是國王手上的金雞母,當地的橡膠拿來賣給輪胎業剛剛好。後來當地勞工的人權狀況飽受批評,馬克吐溫與柯南道爾等名人均曾聲援相關的反對運動,近來有影片「血鑽石」,當時則有一本書《紅色橡膠》(Red rubber),描寫剛果境內奴工制度與橡膠業的問題。1908年比國政府才把剛果從國王私產轉換為殖民地,也就是後來丁丁去「採訪」的比屬剛果(Congo belge)。
艾爾吉自己後來對這部作品也有所批判,他坦承,剛果與蘇聯兩書其實受到他當時身處的布爾喬亞階層看法影響很大。他從未去過剛果,創作素材來自報章雜誌與比國博物館等,也只聽過一般人傳說中的非洲,認為當地人天真無知如孩童,「還好」有比利時人在,才有所發展。他承認受到1930年時代的社會偏見影響,才會以殖民母國的觀點來創作這本漫畫。他也說,剛果與蘇聯兩書是他年少時的錯誤之舉,如果他後來才畫這兩個題材,結果一定大不相同。其實從1936年以中國為題材的「藍蓮花」起,讀者就可以看到艾氏在考據上下的功夫。
艾氏在1946年重畫時曾修改《丁丁在剛果》部分內容,彩色新版的爭議性照理說應該比1931年黑白版低得多。歐漫編劇兼艾爾吉專家的貝涅彼得(BenoîtPeeters)指出,舊版中有一幕,丁丁在教會學校代課,內容就是「認識你們的祖國:比利時」,這個場景在1946年彩色版時就改成數學課了。有人認為是為了抹去原來版本的殖民色彩,也有人認為那是為了擴大市場,降低比利時本土色彩,以便更容易把丁丁系列推廣到其他國家去。可是前述的濫捕動物與當地住民的片面描述,彩色版中都還看得到。
之前提到的炸犀牛場景,瑞典出版社覺得原來情節過於天真,漫畫家就把瑞典版改成比較寫實的場面。犀牛對丁丁帶來的相機與槍枝感到好奇,後來誤觸扳機,被槍聲嚇跑。據說兩次大戰期間,有錢有閒的歐洲人不時來到非洲狩獵玩樂,《丁丁在剛果》多少反映了當時部份歐洲人的心態與作風,艾爾吉後來曾就書中對動物的濫捕濫殺表示歉意。
其實這已經不是《丁丁在剛果》頭一次遇到類似的指控了。即使漫畫家在1946年時已全面翻修過,1950年代起,正是去殖民主義(decolonization)風起雲湧的時代,這本漫畫也因此消聲匿跡,沉寂許久。諷刺的是,根據學者考證,當時居然是在非洲薩伊某家雜誌上才找得到這篇故事。直到1970年代,它才又慢慢重見天日,只是萬萬沒想到三十年後,再次變成敏感話題。
關於這次事件,有人擔心這是政治正確過度延伸,還有人認為這只是炒冷飯。也有學者認為這對比利時反而是好事,比國近代歷史還有部分需要釐清,比國也有很多非裔國民,如果真的想朝族群和諧之路邁進,就要無畏地正視歷史。
比利時等到2007年,才正式承認二戰時比國政府機關參與搜捕猶太人的黑暗過往。1961年剛果民主共和國第一任民選首相魯姆巴(Patrice Lumumba, 1925-1961)遇刺,要到了2002年,比國政府才就當時比國扮演的角色向剛果人民致歉,但是比國與前殖民地還有許多歷史舊帳未清,比如布魯塞爾與剛果獨裁者莫布圖(Joseph Mobutu, 1930-1997)的曖昧關係。或許接下來可以把握《丁丁在剛果》帶出來的契機,繼續未竟的歷史工程。
想像與幻象
艾爾吉專家貝涅彼得認為,《丁丁在剛果》雖然不是一本足以反映當時剛果的記實故事,倒是可以看出當時歐洲社會對非洲大陸的種種想像與偏見,也算是值得參考的另類史料。這讓我想起一本著名的偽書《福爾摩啥》(An Historical and Geographical Description of Formosa, an Island subject to the Emperor of Japan)。
此書於1704年在歐洲出版,作者撒瑪納札(G. Psalmanaazaar, 1679-1763)號稱是台灣土著,洋洋灑灑地著書介紹台灣風土民情,以西歐文化做對照,建構出一個想像的異樣福爾摩沙。然而,作者根本沒有來過台灣,他這本完全瞎扯的書居然也在當時的歐洲暢銷,譯成數種語言版本。不但有要人相挺,還曾在英國皇家學會會中與發現著名彗星的學者哈雷(Edmond Halley, 1656-1742)打對台。他後來承認造假,狠狠打了當時知識界一大巴掌。
也許我們可以說,不管《丁丁在剛果》或《福爾摩啥》,那都是很久以前,因為社會封閉,資訊流通不易下的產物。如今民智大開,類似的問題應該會逐漸減少,人們不會再輕易地被外力操弄。
即使今日通訊、交通與媒體看似發達,各個族群是否就能真正相互了解,而非憑藉著謠言或想像來織就他者的幻象呢?媒體與通訊日新月異,資訊流通越來越便利,但如果缺乏嚴格把關的媒體從業人員,閱聽大眾缺乏判斷力,也有可能讓一些偏見與謠言如病毒般迅速散播,變得一發不可收拾。還記得國內的「腳尾飯」與「瀝青鴨」事件吧?即使我們已邁入二十一世紀,即使教育普及,實行民主政治,國會殿堂還是出現過「外籍新娘有毒」的荒謬言論,社區民眾抵制愛滋中途之家,藝人在嘴上別上香腸來模仿黑人,或有人認為非洲國家為鳥不生蛋之地。
1930年到現在,一甲子過去了,與當年蘊生出《丁丁在剛果》的社會環境相比,我們往前邁進了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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