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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想08【臺灣的自然與歷史】臺灣牛與農耕文化

動物倫理
文/
林欽傑

在農耕已全盤機械化的今日,我們回頭審視數百年的農業生活,除了懷舊之外,是否能帶給我們不同的思考呢?

牛隻引進與臺灣農業社會的形成

早在1625年,荷蘭東印度公司臺灣長官宋克與巴達維亞總督的公務往來信函中,便曾經討論在臺灣建立一個由漢人擔綱的農業生產基地,但由於火災、瘟疫與原住民威脅等諸多因素,一直未能形成小具規模的農業墾殖區;直至公司排除與日本國的貿易障礙,1635年出派重兵鎮壓麻豆社之後,才在赤崁地區開發土地、種植甘蔗;繼而在1640年代初期,克服水田灌溉問題,並成功防範野豬、野鹿毀壞稻作之害,稻米的收成方才步入正軌。[1]其中,荷蘭東印度公司與漢人企業家合作,[2]在臺灣西南部「共構殖民」[3]、推展農耕,作為重要獸力來源的牛,也跟著引進臺灣;從1620年代的20頭、1635年的360頭,[4]至1640年已快速增加至1300頭之譜。[5]

荷蘭時代,隨著「外籍勞工」引進臺灣,[6]延續至鄭氏王朝、滿清帝國統治臺灣,善於精耕農業的漢民族大批渡來臺灣,引進馴化的牛,作為土地開發的獸力,也帶來根植臺灣土地的農耕文化。

回首近代初期臺灣那一段艱辛的農業開發史,人們需要借助力大無窮的牛,開闢田地、積攢收成;而在機械力已完全取代獸力的今日,實際上,牛已無需擔此重責,可是,民間卻似有以生態、觀光、教育之名,以復振耕牛文化為己任,回味農耕生活為號召,重新為牛戴上鼻環,藉以推行循環農法。[7]未知是否真有其事,若然,筆者期期以為不可。

配件與刑具

對「牛與臺灣傳統農村社會」的交互關係,深入研究的邱淵惠老師,曾在著述中論及牛與農耕生活的專章,以「世間最苦是耕牛」下標,描述牛在農耕文化的角色與際遇:首先是水田的整地工程,包含犁田、耙田、耖(ㄔㄠˋ)田、碌碡(ㄉㄨˊ)四大步驟,每一項步驟,水牛需在同一塊田地反覆數回,整地完成方能播種插秧;黃牛則在旱園裡,同樣也需要進行翻土與一年三次施肥培土的工程,協助甘蔗的種植;最後細數使役牛隻的配件:要體型碩大的牛,順服的在田園裡拖行著農具,往復又往復的走著,農民創造了名目繁多的配件,自牛頭以下:牛軛(牛擔)、牛索、牛鼻環、牛嘴籠、牛鈴、牛鞋,另有牛鞭(牛摔仔)、牛灌管、牛草鐮等輔助用具。[8]

上述的配件與用具,除了牛草鐮用以割草餵食,牛鞋保護牛蹄免於路面狀況不佳而磨損;其餘幾項,不管以任何角度審視,都像是殘忍的刑具:

牛嘴籠,掛在牛嘴上束縛口鼻,以免牛在耕田時邊吃邊耕,影響工作。出自日本時代伊能嘉矩在《臺灣慣習記事》所抄錄的〈「牛圖」詩〉,全詩共238字,以牛為第一人稱的口吻,鮮活的紀錄臺灣社會對牛的生命關懷,告誡民眾不得殺牛、食牛;其中有幾句詩:「指望早晨來找我,誰知耕到午時頭,饑餓吃口田中稻,全家大小罵瘟牛」 [9],道盡牛兒心中忿恨,而為此「發明」的牛嘴籠,想必也是牠心中極為抗拒的吧!

牛鼻環,尤為令人怵目驚心,須知牛鼻子佈滿神經,[10]是牛全身上下最為敏感、脆弱之處,牛隻初長成,便以金屬或藤環貫穿兩鼻孔之間的鼻中隔,穿孔的過程難於想像。[11]黃智聰先生的〈馴牛〉一文,回憶父親駕馭牛車進入產業道路,由於山路陡峻,水牛的步伐漸形失控,原本極其有效的「ㄠ、ㄠ、ㄠ」喝止口令已無用處,千鈞一髮之際,父親使勁拉扯韁繩,水牛的頭被迫後仰,喘氣困難,腳步才緩了下來。[12]能在如此一瞬之間巨幅改變動物行為,除非有遭受巨大的苦痛,何以致之?

馴牛碎其心

人類最早馴化野牛,豢養為畜,距今已有8000年之久,但臺灣在近代早期,因荷蘭時代的牛隻管理,公牛用以耕田,母牛則放回山林,任其繁衍孳息;[14]故山野仍有野牛,需捕捉方得利用,而利用野牛便需先行馴服,才能為牠套上牛鼻環,供人使役。以下是史料中關於馴牛、或稱「服牛」的記載:

服牛

臺郡內山深篠密箐中產野牛。番會社眾,以長竿繫繩為圈,合圍束其頸。牛曳繩怒奔,則縱其所往,伺其力盡,繩勢稍緩,徐徐收繫於木;餓之,漸進草食。俟馴習,然後服而用之。[15]

原住民騎乘馬匹,以附有繩圈的長竿捕捉山中的野牛;捕得的野牛禁閉於高木籠中,不給飲食,慢慢馴服為家牛,可協助耕田、拉車;亦可進一步繁殖牛隻,販售予漢人民間社會。[16]

如此馴牛的過程與東南亞馴象的過程十分類似,馴象的作為今日依然存在,其中關鍵的「碎心,Phajaan」程序,也許能讓我們想像馴牛過程的殘忍:

「泰國傳統訓練幼象的方式——摧毀牠,讓牠知道:服從人類,是牠唯一能做的事。牠們會被綁在樹旁,短短的繩子,難以動彈。然後,連續數日無法進食,每天被棍子打、被火燒,人們用刀子刺牠們的耳朵及鼻子——大象最敏感的部位。藉此,讓小象感到痛苦及絕望。小象會尖叫、哀鳴、掙扎,但是,沒有用。長達數日的折磨,至少有一半的幼象無法熬過而死亡;有的會產生攻擊行為。最後,象師會出現並餵食牠,絕望使牠相信:這是牠唯一能依靠的主人;如果不聽話,就會死亡。然後,接受往後一連串的訓練及『工作』。」[17]

牛,是大一點的狗嗎?

筆者前些日子因工作的關係造訪觀光牧場,觀看乳牛在草地上、牛欄裡的活動,忽然感到我和牠很不熟ㄟ,如果納斯鮑姆教授問:「如何適切的滿足能力列表所列項目的最低門檻要求,[18]讓牛的生命享受美好生活呢?」我恐怕回答不了;於是筆者請教谷神,爬了一些文章,僅就幾項重點與讀者分享,也請諸位專家學者賜教:

首先,在牛的所有感官知覺方面,其聽覺最為靈敏,如高音調的哨聲使牛心跳加速。其次,牛的警戒區域(Flight Zone:掠食者侵入牛隻身邊,導致其逃離的最短距離)非常廣闊,飼養場的牛隻為1.5公尺,自由放牧者可達30公尺。第三,牛擁有長時間的記憶能力,尤其是令牠恐懼的經驗。最後,牛是草食性反芻動物,需要耗費長時間低頭嗅聞草地,撕咬、吞食草葉;之後,找尋其熟悉、安靜、不受驚擾的地方,臥下休息,慢慢的反芻,通常牠每天需要花8~9小時吃草,6~7小時反芻,但草質不同,反芻的時間便有顯著的差異。[19]所以牛一般需要花上14~16小時進食,扣除睡眠,牠還有多少時間為人類工作?多少時間作一隻快樂的牛,享受美好生活呢?再者,牛可以長時間儲存恐懼的經驗記憶,也許這便是牛可供人類馴化的因素。馴牛的師傅啊!您忍心再製造這樣的記憶嗎?

在論及牛群的社會組織、優勢階層與其領導行為時,說道:佔有優勢地位的牛隻未必是領導者;僅在食物有限時,優勢地位的牛隻才展現其駕馭行為;而在牛群吃草時,依位階可分為三群,中位者跟隨上位者,而下位者則遠離群體,獨自吃草;又有其地位高下極易更替的科學觀察結果。[20]綜合所述,筆者感到牛溫和、無爭的習性;但也深感人對牛的習性尚未完全了解,諸項研究成果之間似有矛盾;另外,這些科學研究的對象,盡是人為利用情境下的乳牛、肉牛,我們與「自然」的牛所應享有美好生活之間,似乎仍有一段距離。

心存「善」念,卻看不見動物?

相信人們都能體認牛對人類的貢獻,並心懷感激之情,故而懷念古早的耕牛文化,並期待與進步的生態、環境理念接軌,但為何心存「善」念,卻無視動物為人使役、利用與萬分受苦的情狀呢?其他諸如閹雞師傅擔心祖傳秘技失傳、原民希望恢復固有狩獵文化、漢人民間信仰仍以神豬擔當祭儀要角,同樣也可在當時的歷史脈絡當中,找尋父祖輩展現智慧與善行的一面;然而,那是在人們看不見動物的年代,動物一律被排除在偏狹的倫理思考之外,[21]以致固著成利用動物的生活模式。如今,權利平等的思考已廣為人知,進而正義的界限也推擴至活生生的動物,我們能否在起心動念、舉手投足其間,將動物納入考量呢?也能想想馴牛「碎心」的無助,與扯動牛鼻環的椎心苦痛嗎?

 


[1]歐陽泰著,鄭惟中譯,《福爾摩沙如何變成臺灣府》(臺北市,遠流,2007),頁228-240。

[2]此為荷蘭殖民當局與中介者——荷、漢企業家之間,「相互依賴」的「非正式合作」關係;殖民當局並以釋放土地所有權、建立稅賦制度落實其共構殖民的體制。參見韓家寶著,鄭惟中譯,《荷蘭時代臺灣的經濟、土地與稅務》(臺北市:聯經,2002),頁188-193。

[3]學者歐陽泰首先以「共構殖民」解釋荷蘭人與漢人共同開發、經營臺灣的合作關係;其中荷蘭統治當局實施諸多強制性的規範,荷、漢兩者並非處於平等的合作網絡當中。參見歐陽泰著,鄭惟中譯,《福爾摩沙如何變成臺灣府》(臺北市,遠流,2007),頁226-227,243-244。

[4]歐陽泰著,鄭惟中譯,《福爾摩沙如何變成臺灣府》(臺北市,遠流,2007),頁231。

韓家寶著,鄭惟中譯,《荷蘭時代臺灣的經濟、土地與稅務》(臺北市:聯經,2002),頁57。

[5]邱淵惠,《臺灣牛:影像、歷史、生活》(臺北市,遠流,1997),頁32。

[6]學者形容荷蘭東印度公司統治臺灣期間引進漢人勞動力,類似今日臺灣引進東南亞的外籍勞工。參見李筱峰,《臺灣史100件大事(上)》(臺北市,玉山社,1999),頁31。

[7]請參見http://www.xn--cjrz24bqljuyn.tw/p/blog-page_62.html。瀏覽日期:2017.10.05。

[8]邱淵惠,《臺灣牛:影像、歷史、生活》(臺北市,遠流,1997),頁51-83。

[9]邱淵惠,〈「牛圖」詩的「生命關懷」〉,2012.05.09,https://www.lca.org.tw/avot/2141。瀏覽日期:2017.10.06。

[10]中國農業網,〈爲什麽牛要戴鼻環,其他家畜都不戴呢?〉,http://m.wangchao.net.cn/xinxi/tcdetail_1821719.html。瀏覽日期:2017.10.06。

[11]鼻中隔穿孔過程請參閱網路影片:〈牛鼻環,痛徹心扉,一拉扯就痛,牛都哭了。〉,2011.12.15,https://www.youtube.com/watch?v=ajx0tVksMdI,2016.07.10;〈対馬の赤牛。仔牛に鼻輪を付ける作業。あっという間。〉,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6bNIQ3Vt8c。瀏覽日期:2017.10.06。

[12]黃智聰,〈馴牛〉,2017.05.23,http://www.chinatimes.com/newspapers/20170523000733-260115。瀏覽日期:2017.10.06。

[13]據學者蕭瓊瑞引用北京故宮博物院藏〈臺灣風俗圖〉之「捉牛」與北京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東寧陳氏番俗圖〉之「捕野牛」的風俗圖像,對臺灣原住民獵捕野牛的研究,兩個版本的構圖大致相同,僅背景稍有差異;另外,在標題與圖說內容亦有不同。。蕭瓊瑞,《島民、風俗、畫:十八世紀臺灣原住民生活圖像》第三版(臺北市,東大圖書,2014),捉牛,頁174-178。

[14]「陳小崖『外紀』云:荷蘭時南北兩路設牛頭司,取其牡者,馴狎之;閹其外腎,以耕。其牝則縱諸山,以孳生。」參見唐贊袞,《臺陽見聞錄》(臺北市,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臺灣文獻叢刊第030種,1958),頁178。

[15]六十七,《番社采風圖考》(臺北市,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臺灣文獻叢刊第090種,1961),頁13。

[16]另有幾篇捉牛、馴牛的記載,描述亦雷同:

  • 「門外一牛甚腯,囚木籠中,俯首跼足,體不得展;社人謂:『是野牛初就靮,以此馴之』。又云:『前路竹塹、南崁,山中野牛甚多,每出千百為群,土番能生致之,候其馴,用之。今郡中輓車牛,強半是也』」。參見:郁永河,《裨海紀遊》(臺北市,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臺灣文獻叢刊第044種,1959;1697年原刊),裨海紀遊卷上,頁22。
  • 「『臺灣多野牛,千百為群。欲取之,先置木城四面,一面為門,驅之急,則皆入,入即扃閉而饑餓之,然後徐施羈靮,豢之芻豆,與家牛無異矣』(居易錄)。按木城應作木柵;飼蔗葉,非芻豆也。」參見:黃叔璥,《臺海使槎錄》(臺北市,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臺灣文獻叢刊第004種,1957;1722年原刊),頁65。
  • 「山中野牛百十為群,番人馳逐得之,扃閉高木籠中;饑餓數日,候其馴服,然後施以羈靮,豢之芻豆,力田服軛,與家牛無異。」參見:六十七,《番社采風圖考》(臺北市,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臺灣文獻叢刊第090種,1961),臺灣內山番地風俗圖,頁91。

 

[17]林承葦,〈當你在泰國騎上一頭大象,代價就是牠從小失去爸媽,還得接受火燒棍打的酷刑〉,2017.07.24,https://www.lca.org.tw/news/node/6528。另詳見ELEPHANT JUNGLE SANCTUARY/Chiang Mai - Phuket –Thailand網頁,http://www.elephantjunglesanctuary.com。瀏覽日期:2017.10.06。

[18]瑪莎•納斯鮑姆(Martha C. Nussbaum)發展的「能力論」,系統性的回應動物生命、生活全體:動物生而具有其生命運作的能力(Capabilities to Function),假若此運作能力,尤其是核心能力,得以不受剝奪、阻礙,並可盡其所能的發揮,動物的生命便足以追求其美好生活。Martha C. Nussbaum著,徐子婷、楊雅婷、何景榮譯,《正義的界限:殘障、全球正義與動物正義》(臺北縣,韋伯文化,2008),頁325-470。

[19]Jane A. Parish, Extension Professor, and Brandi B. Karisch, Assistant Extension/Research Professor, Animal and Dairy Sciences; and Rhonda C. Vann, Research Professor,〈Beef Cattle Behavior and Handling〉,Copyright 2013 by Mississippi State University,https://extension.msstate.edu/sites/default/files/publications/publications/p2801.pdf;ANIMAL BEHAVIOUR:Resources for applied ethology網站,https://www.animalbehaviour.net/cattle/。瀏覽日期:2017.10.07。

[20] ANIMAL BEHAVIOUR:Resources for applied ethology網站,https://www.animalbehaviour.net/cattle/。瀏覽日期:2017.10.07。

[21] 林欽傑,〈【動物與人類社會】隨想:動物生命的美好生活〉,2017.10.05,https://www.lca.org.tw/column/node/6582。瀏覽日期:2017.1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