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解剖的第一個印象,是我在高中的時候看著同學對牛蛙開腸剖肚,因為自己不敢做,所以一開始在旁邊看著做。當時,解剖對我來說幾乎是沒有概念的,我不知道該從哪裡切起、將青蛙的肚皮劃開之後,我也不知道裡面的器官位置,裡面血紅成一片,也需要時間區分這些構造的差別,由於牛蛙是處於過量麻醉的情況下,我們「預估」牠在乙醚的作用下理當死亡,但仍無法百分之百確認牠已經死亡,也因此看著同學拿著解剖刀在攪動裡面的器官時,我突然覺得自己身體內的器官好像也被攪動了一樣。
接著,意外發生了,有一組牛蛙在解剖的過程中似乎沒有麻醉完全、牠開始掙扎,在緊急的情況下,同學們將牛蛙重新置入乙醚的環境中麻醉,但是是在開腸剖肚的情況下進行,我們不敢直視著牠,為了快速讓牠解脫,同學們加重了乙醚的劑量,而牠在掙扎的過程我們也不敢想像;我從那時候才知道,牛蛙的生命力不輸小強,若沒有做好麻醉,不但增加牠的痛苦、也增加我們在實驗上的負擔。
有一個畫面至今令我印象深刻,在那一堂的解剖課,我們當時的目標是觀察青蛙的卵巢構造,實驗到此應可結束,若還有好奇心,做完的同學可以再深入解剖觀察各式構造,我也試著翻出更多器官,當我遇到骨頭附近難以解剖的地方,我也不敢再出力,深怕對生命不敬;而同組的一位同學將青蛙身上所有的皮、內臟均剝除乾淨,有些難以剪開的地方便以暴力剪除,只留下蛙骨,看著他拿著牛蛙的腳骨玩弄、將兩腳拉開來回擺動,接著是以解剖剪將四肢的骨頭剪下、實驗桌上便是零亂散落的殘肢斷骨,此時旁邊圍觀的同學們情緒已開始高漲、笑聲不斷,這個過程有些令人震撼,有一種害怕的心情油然而生,如果青蛙地下有知,不曉得牠會如何回應我們的行為。
而今天我接收到帶領高中生命科學研究社社團(以下簡稱生研社)的任務,對這個社團來說,解剖會是學生常規劃的實驗活動之一,全國公私立高中的生研社團幾乎無不做過解剖實驗;因此,我們可能普遍存在著一種認知:「生研社是一個會解剖生物的社團」,或者,「加入生研社需要學解剖」,對於不敢進行解剖實驗、或認為解剖是一件殘忍行為的學生來說,即便對於生物很有興趣,他們便不願意加入生研社,這個現象讓我開始思考解剖實驗在生研社中的必要性,如果真要進行解剖實驗,是否有什麼不一樣的方式?我將從幾個面向來探討解剖實驗議題以及現行生研社課程規劃的反思與改變,下面將以解剖青蛙為例說明。
我們為什麼要解剖青蛙?
了解青蛙解剖之前,我們先來談談解剖;解剖學(anatomy)的發展是西方醫學史中最具爭議性的話題之一,它牽涉到生命中的倫理議題,而因應醫學上的需要、以及對於人體結構的好奇,所以我們解剖人體;早在古埃及托勒密王朝便有活體解剖的史實[1],而人體活體解剖於現代社會中由法規明令禁止,目前人體解剖主要的形式為大體解剖;然而,一方面遺體取得不易、一方面又想了解人體的結構,所以我們選用了其他脊椎動物取代人類進行解剖,這種非人類動物的解剖漸漸成為解剖實驗上重要選擇,如十八世紀中期的奧地利學者August Johann Rösel von Rosenhof (1705-1759)便因為本身對兩生類的熱愛,出版了HistorianaturalisRanarumnostratium一書,其中對於蛙類的骨骼、內臟、神經與血管即有相當清楚的描繪。然而,透過青蛙的解剖所獲得的知識仍然無法完全取代人體解剖所看到的,只是青蛙的解剖仍有它生命科學中的研究目的與教育功能,如果想了解神經的運作、肌肉的運作、肺臟的運作、血液的運作、胚胎的運作等,青蛙解剖當然會是一個選擇;問題是,多少人真的對這些機制很有興趣?儘管台下都是對生物有興趣的生研社社員,也不代表每個人都對解剖有興趣,而「透過解剖而了解生物體構造」的這個目標便難以達成,解剖的必要性又大大地下降。
解剖是一個需要高度專業與技巧的實驗過程
以往在高中進行蛙剖實驗之前,會先讓青蛙吸入過量的乙醚而致死,但這過程中我們發現青蛙會開始掙扎,並不符合安樂死的標準,大概維持三至五分鐘左右牠才漸漸失去活力;乙醚是一個具有高度揮發性的有機溶劑,打開瓶口時,人們在遠遠的地方便能聞到刺激性的味道,對眼、鼻皆有一定程度的影響,因此我們在操作乙醚的過程中需要戴上口罩以避免吸入過量乙醚而中毒,而青蛙皮膚表面濕潤,亦是一個輔助性的呼吸器官,牠的皮膚具有良好的通透性,對青蛙來說,乙醚的效果會變得更加強烈,很快地,牠的身體會呈現潮紅狀態,那便是乙醚中毒的典型寫照;有些青蛙的品系具有很強的生命力,如牛蛙、虎蛙等,牠失去活力的當下通常不一定代表死亡,如果我們判斷錯誤,便容易發生「以為已經死了其實還沒有,解剖到一半的青蛙開始掙扎而爬起來」的慘劇;甚者,在目前實驗動物規範中亦表明脊椎動物的安樂死方法中並不建議使用吸入性的麻醉藥物,看起來這個規範並沒有明確表示禁止,解讀上仍然有模糊空間,至少從這個規範中我們也了解此種方式對這些脊椎動物來說並不適合。
因此,目前蛙類解剖前建議使用腦脊髓穿刺法而達安樂死的目的,但問題來了,這個方法難度相對較高,我們必須先從蛙頭骨的末端找到枕骨大孔的位置,將解剖針向前刺以破壞蛙的腦部、再向後刺來破壞脊髓,如此來回反覆搗碎青蛙的腦部與脊髓,此時可以看到蛙的腿部先是呈短暫僵硬,接下來便完全鬆弛並對外在的刺激失去反應。看來這個方式需要一些經驗與技巧,沒有經驗的學生可能不敢施作,甚至在施作的過程中不敢用力,腦脊髓穿刺便很容易失敗,青蛙仍有機會活過來,搞不定的時候大家都痛苦,學生寧可使用操作方便的乙醚。
重新思考解剖實驗在生研社課程/公私立高中實驗課程的必要性
接下來我所敘述的,請大家思考青蛙解剖的優點到底值不值得。透過青蛙解剖實驗可以了解生物體內的構造與器官,比起單純看課本上的圖,對於這些器官構造的理解較顯具體,也可以讓你說出生物體內的各種構造、說不定生物考卷還可以拿比較高的分數,但除非你是屠夫、廚師、醫師、研究員、或是獸醫,否則就算我們具備高度的解剖技巧,那解剖對我們來說又有何意義呢?我們又有多少人走入這些領域?無論如何,任何教學活動的操作都需要經過深思熟慮,這些思考是基於學習的需要、學術研究的需要、或是職場上的需要而設計的,如果一個學生進行解剖實驗不是因為好奇心,而是因為好玩、或者,遇到一個對解剖尚未產生沒有興趣的學生,他可能除了尖叫與大笑以外,甚至連一個解剖構造都不知道,有時候還會帶給他惡夢,我們又何苦給他解剖一隻青蛙;我認為,這個必要性會顯示在真正有興趣的人身上,透過小班制的教學,反而更能發揮學習效果,而且可以在操作(抓取、麻醉、解剖、屍體處理)上處理得更細緻。
學解剖不一定要使用真實的動物
我們先來檢視現行高中解剖課程所帶來的學習效果,一般實驗課大約有兩節課共九十分鐘的時間,在這麼有限的時間中我們大多學到不是生理運作的細節,比較多的是青蛙體內有那些器官構造、以及構造所對應的功能,如果要對生理運作機制有一定程度的了解,那解剖實驗可能要進行好一陣子,難以用一兩節課的時間完成。除非是對解剖很有興趣的學生,依照現在教育現場的老師想給高中生對於解剖的學習,大概是基本的解剖知識、頂多學習使用顯微鏡觀察細部組織。
如果要讓學生認識器官構造、在學生還沒完全建立對解剖興趣的條件下、以及考量解剖實驗所需的高度專業,我們可以做出關於器官構造的模型,這便是設計解剖課成的一種思考,高雄駁二藝術區中的賽先生工廠有賣各式人類與實驗動物的解剖道具/玩具,如大鼠解剖方塊、青蛙解剖模型等,參考下圖所示:
有時候,我們還可以在菜市場買食材、然後作出食物,進而取得其他動物的內臟或骨骼,這對學生來說想必是一件挑戰性的任務,有機會挑起他們對於解剖的興趣,而且能從中獲得解剖知識;比起讓動物從活著的狀態到死亡然後解剖,一開始便以沒有生命的食物或動物進行實驗,感受上有很大的不同。
結語:看見解剖實驗中的生命課題
如果真要使用真實的動物進行解剖實驗,我們不能忽視解剖所面對的生命考驗。是否,我們在解剖的過程中曾經問自己,從麻醉到死亡這個過程很痛苦嗎?解剖過程中牠是否會覺得痛?牠會不會突然痛到醒來,這個時候該怎麼辦?尤其是在我們第一次接觸解剖的時候,那時候是很有衝擊的,但經過了幾次之後,可能慢慢對肢解動物產生冷感,不再思考這些眼前的動物在麻醉到死亡過程中可能經過的掙扎,這是為什麼呢?
近幾年神經科學家的研究顯示,杏仁核的活化狀態會影響人們負面情緒的變化;杏仁核,又名「恐懼中樞」,故名思義,它能掌管焦慮、驚嚇等負面情緒;如果我們關閉了杏仁核的作用,那我們對於解剖實驗可能不會有憐憫的反應;相反地,如果杏仁核處於活化的狀態,那我們可能會認為解剖是一件殘忍的行為,從神經科學的角度也適時解釋了人們對於生命等道德困惑的問題,有時候人類忽略解剖實驗中的生命倫理,那是因為要避免產生罪惡感;看起來,我們對於生命困境的冷感導因於我們想避開對此問題的恐懼,幾次之後便成了習慣,沒有那份勇氣面對第一次解剖所感受的衝擊;然而,若我們用另一種面對生命的態度,認真思考這些麻醉後死後的無語良師,因著我們的興趣以及醫學研究上的準備,牠們用一種非常獨特的方式來傳道、授業、解惑,在以更嚴謹的態度面對生命課題的過程中,解剖課會很不一樣。
[1]解剖與刑罰──探究十六至十八世紀法國解剖教學與解剖人體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