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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鴿產業在台灣規模龐大。圖片來源/PETA紀錄片
賽鴿活動在台灣是種不上台面,但眾人拱扶、規模龐大的產業。據2010年以後陸續透露的坊間統計,其產業規模達700至900億台幣,賽鴿產業人口超過30萬人,核心賽鴿人口則為數萬人。若不拘於教育部對於「運動」限於人員參與的定義,賽鴿活動實為國內規模最大的運動競技。
台灣賽鴿活動源於軍事通信鴿機構,在二戰後結合日軍通訊部遺留及政府軍事通信相關單位,發展出本地的賽鴿活動,初期只是軍事通訊訓練附帶的娛樂競賽,1960年代以後逐漸發展成獨立的賽事活動,並迅速向獎金取向的賭博活動偏移。豐厚彩金引發擄鴿勒贖等外部犯罪,同時比賽活動內部也產生作弊AB鴿舍、AB鴿、跑鴿等詐欺行為。另外賭博活動需要擴大參與基數,在賽鴿市場各地鴿會要吸引賽鴿參與人數,必須建立賭博公平的公信力並保證比賽活動的順利。因此賽鴿比賽制度也在賭博主力驅使下,因應這些內外犯罪活動而逐步調整。其中一個重要調整是,現在惡名昭彰的「幼鴿參賽」且「一生一賽制」,此種方式可以保證幼鴿無法在短短4至8個月的成長訓練時期熟悉2個鴿舍,解決AB鴿舍的作弊,又因全部是第一次參賽,不會有常勝明星賽鴿,提高不確定性的賭博刺激感,可以招納數量更多的參賽參賭人口。
然而,一生一賽制的代價是終結鴿主與賽鴿長期相伴的夥伴關係,又犧牲長期比賽產生名種賽鴿的精緻路線,走上普及大眾、擴大經濟規模的商業消耗模式。不過一生一賽制仍無法避免跑鴿、擄鴿勒贖的內外犯罪。而且每季賽事後留下大部分要淘汰的幼鴿,處理過程殘忍又違法,也形成養鴿者困擾。陸翔競賽仍因擄鴿勒贖、比賽作弊而持續沒落,1986年以後,面對大家樂賭博盛行的競爭,而使賽鴿人口流失泰半,因此為了生存發展,求新求變而使海上競翔活動漸擅勝場。
台灣賽鴿初期仍與世界各地的賽鴿一樣,以陸上競翔為主,在台灣省軍鴿協會年代, 1958年7月30日曾經舉辦東沙群島至台北的比賽,首羽翌日才歸返。接著協會再舉辦了蘭嶼越海賽,結果兩千多羽均無歸返鴿,隨後即取消越海比賽。至1970年代,台灣信鴿聯誼會舉辦「魚釣島」海翔競賽,但也因為技術不全等因素,歸返率低而停辨。1980年代網鴿危機中,中華民國賽鴿協會(簡稱賽協)台北市分會投入沖繩、石垣島、那霸、宮古島等越海競翔,但因經費及許多技術性問題無法克服下,不得不暫時停辦。1987賽協台南縣分會再度嘗試海翔競賽,解決部分技術問題。1989年以後在賽協的推動下,南海分季賽事逐漸成熟,吸引各地鴿會投入,逐步發展出穩定的南北海各季比賽制度,在世界賽鴿活動中獨樹一幟。
▲海上競翔是現今最主要的賽制。圖片來源/PETA紀錄片
海上競翔活動能擅勝場,主要原因是能同時解決賽鴿界長期以來最困擾的內外問題。海上競翔有絕大路程是在海上飛翔,其路徑不定,海上也無陸上有固定地形可架網擄鴿,可以消除絕大部分比賽期間的擄鴿勒贖犯罪。其次海上集體飛翔,也不容易以跑鴿、AB鴿舍方式作弊。而透過五關賽制逐步加大比賽距離至離岸300至320公里的海上長程飛翔,過程中因墜海及迷航等因素,淘汰大量的幼鴿歸返,只保留少數及格得獎賽鴿,更解決了一生一賽制必須在賽後處理絕大部分無用賽鴿的難題。再透過隨船直播建立公信,海上同步放飛的壯麗景觀激動參賽者等因素,賽鴿海上競翔,在短短十年間取代陸翔競賽,成為台灣賽鴿主流。今天提起台灣賽鴿,大家只知道海上競翔,但它其實並非傳統賽事,只有短短三十幾年歷史。
目前台灣賽鴿海上競翔的組織結構,最基層是各地「鴿舍」,為參賽單位,其組成有鴿主、金主、股東、寄養、代訓等成員,大金主多半隱身幕後,而由訓練師或人頭出名參賽。鴿舍也是參賭的單位,有獨立鴿主,也有合夥股東,出錢出鴿子,若是外人中間要加入下注,通常需要股東讓出部分股份。再上一層是各地「鴿會」,為比賽的主辨單位,少數有立案,絕多數沒有立案,故基層賽鴿組織是處於無政府監督的狀態。為比賽的公平起見,減少賽鴿在賽事後段陸上飛翔距離差異,只招募鴿會中心附近一定區域範圍內的鴿舍參與各季比賽,每季重新報名,每季比賽會員多數重疊,但仍有出入。鴿會主辨者名義上超然主辨,但實質上多有以人頭養鴿參賽,球員兼裁判的現象並不少見。鴿會的上一層是「船隊」,因出海一次船費高昂,個別鴿會難以負擔,因此各地鴿會多半集體僱用貨輪,以接近貨櫃形式的各鴿會鴿籠共同載運,集體放飛。賽鴿船隊已成專業化,在賽季主要從事賽鴿運輸。各船隊甚至配合相對上固定的鴿會出航放飛,形成不同競爭陣營。賽鴿專用船隻為中小型貨輪,目前船籍仍以本國籍為主,只有少數非本國籍。
鴿會進行海上賽鴿比賽會嚴格控管參賽賽鴿,在各季賽前約半年公告賽程,通知父母種鴿配對時間,待三週至一個月生蛋孵化後,鴿會開始出售鴿環,鴿友估算參賽賽鴿數量購買鴿環。售環後約一個月,經過淘汰後,鴿友將正式參賽的幼鴿帶至鴿會套上腳環、登記、照相、在翅羽上蓋印識別,稱為「幼檢」、「套環」。套環後,鴿友對這些才一個多月大、剛剛要飛翔訓練的幼鴿,開始插注賭博了。通常都是從最後第五關開始賭起,此時的幼鴿只有血統和不穩定的幼年身體狀況可作判斷,因此輸贏有高度的射倖性,但這種刺激感正是賭者最愛。此後間隔時間鴿會下注,直至賽前對資格賽下注。賽前約1個半月到2個月,正式參賽的賽鴿會再檢驗一次,稱為「總檢」,有參加總檢的賽鴿才會是正式比賽的成員。賽前一個月內會有會訓集體放海練習,從近程約離岸5-60公里開始,逐步增加距離。然後是1次至2次的資格賽,雖說是資格賽,但與正式賽幾已無異,有成績統計,也有下注輸贏。
距離從離岸150-170公里開始,然後是五關,有一週1關,也有一週2關,到第五關南海賽可達320公里,北海則多300公里。除了這種南北海以鴿會為基礎單位結合賭博的海上競翔外,另外也有舉辦南北海甚至全島性的,不限制鴿齡及腳環的「海上馬拉松」比賽,此種海上賽鴿與賭博的關聯較弱,比賽規則也較自由,但同樣有長距離海翔,甚至超過正式賽達離岸4-500公里以上,包括陸翔有長達8-900公里的賽程,除了沒有幼鴿一生一賽的淘汰外,墜海、迷航的殘酷性相對正式賽有過之而無不及。
賽鴿出海放飛,長程海運顛簸運送,擁擠的鴿籠食水稀少,一旦集體放飛繞船反覆盤旋,在茫茫大海中著急尋覓返巢路徑,就有環境變化不適紛紛墜海者,海象惡劣時數量更多,2014年國際友善動物組織僱船追蹤南海信鴿賽鴿聯合船隊,所拍攝捕捉海上賽鴿墜海的畫面,就是在這個時段。賽鴿直播放飛時景觀雖然壯偉,但實際上是賽鴿生死交關的掙扎奮鬥。
海路茫茫,天候凶險,賽鴿憑著天生返巢本能及訓練經驗,成群或落單,均努力朝陸上鴿巢飛去,但墜海死亡者有之,迷航飛到離島、中國大陸、菲律賓者有之,或是停歇在中途的船上搭船休息,甚至遠航至印度之例。也有中途在離島、近岸被擄掠者,但若要對參賽鴿勒贖,除非有鴿會內線知道鴿主,否則通常會塞入電話紙條,還是讓賽鴿返航,但勒索鴿主回電協調獎金分成,否則檢舉中途落入人手會被取消得獎。參賽賽鴿在規定時間內回巢稱為「歸返」,各關歸返率個別計算,但若累積最初參賽到末關的歸返率,很少超過5%,甚至有些賽事因中途天候惡劣,歸返率太低而全賽提前終止。
雖說超過時間仍會有賽鴿回巢,但數量有限,究竟有多少比例賽鴿能回巢?鴿會只有歸返率,沒有全數歸巢數據,鴿友參賽為賭博,只關心少數歸返得獎者,不會也無力關心不回巢的鴿子(但會為價昂名鴿損失心痛)。政府也沒有監督統計資料,學者則或許因田野調查技術障礙,至少個人學淺,並未看過統計報告。不過,本人在辨案過程中曾詢問賭客,獲得較真實的回答,通常與合格歸返數量相當或更少。加上國際善待動物組織(PETA)或是有名的賽鴿風雲紀錄片提供的紀錄畫面,乃至坊間不時貼出的賽鴿落海被救的短片,這些事證已可以確定海翔賽鴿必定造成部分賽鴿死亡及部分迷航。
動物保護法(以下簡稱動保法)對於動物有基本的保護,該法第5、6條不得虐待、傷害、殺害,以及不得棄養,這是對所有動物的保護規範。每季南北海上賽鴿,是定期大量海上賽鴿的死亡與迷航的淘汰,是制度性的虐待、傷害、殺害及棄養,也是制度性的違反動保法第5、6條,而有動保法第25條第1項第1款「宰殺、故意傷害或使動物遭受傷害,致動物肢體嚴重殘缺或重要器官功能喪失。」、第30條第1項第1款、第30條之1第1、2款的輕度傷害或過失傷害罰鍰、第29條第1項第1款的棄養罰鍰等。
至於賽鴿在動保法中的定位及特別保護,則需要進一步釐清。動保法的動物,可大別為夥伴動物即寵物(如犬貓),以及經濟動物(供利用的動物)。經濟動物中又可分成必須透過結束其生命取得資源如肉、皮、骨、角,或減損傷害其身體資源如取用乳、毛,或是進行實驗以其生病、死亡檢測商品藥物性能*,這類動物的位階最低,可稱為「物用動物」。
其次是提供其勞動能力以使僱主獲益的動物,可稱為「役用動物」,除了傳統勞役的牛馬,也包括各種特殊功能如牧羊、導盲、緝毒、通信等,展演及競技也是特殊的役用動物。賽鴿即屬競技動物。我國動保法關於競技動物的規範,沒有如寵物、展演動物、實驗動物等有較高的保護密度,只有在動保法第10條第2款規定禁止「以直接、間接賭博為目的,利用動物進行競技行為。」
而賭博違法直接涉及刑事犯罪。因此實務上多將賽鴿的違法只限於賭博,查緝責任則推給司法刑事機關。但查緝賽鴿賭博因警調資源有限,就如同查緝賭博電玩、六合彩職棒簽賭等,只能間歇點式查辨,無法全面掃盪。加以賽鴿活動本屬灰色地帶,也有其光鮮耀眼一面,地方政商名流不乏參與賽鴿活動,甚至掛名鴿會名譽頭銜者,司法檢警調甚至也有參與者,所以違法意識低,行政主管機關也因此更投鼠忌器。
但台灣海上賽鴿活動無論是正式賽或馬拉松,都造成大量死亡及迷航,是制度性地違反動保法規範目的。本人曾諮詢成功大學法律系教授王毓正,他認為動保法第10條第1款是禁止動物搏鬥,即鬥雞鬥狗,理由是太過殘忍,違反生命平等尊嚴的價值觀。此款明確揭示動保法對於動物出現於公共場合的界線,不能有公然的殘忍傷害行為,無論是搏鬥、競技或展演。而海上賽鴿之殘忍性相對於動物搏鬥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比照第10條第1款的規範意旨,應將海上賽鴿列為第6款「其他有害社會善良風俗之行為」。此觀點很精要的點出海上賽鴿的違法性,即使不談賭博,目前的海上賽鴿也與動物保護法多有抵觸。除了前段所述的棄養、虐待、傷害、致重傷或致死違反一般保護,違反動保法第10條第2、6款的利用違法,在動保法中也有第27條的罰鍰處分,第33條第1項第1、2款限期改善不改善的逕行沒入處分、第33條之1第1項第1、5款的不得收容處分。因此賽鴿行政主管機關不能將賽鴿的管理,只以賭博為由全推給刑事司法機構。
目前民間保護鳥類的團體發起禁止海上賽鴿的公投,已通過第一階段連署,待補正就可成案,使這個議題走上推廣賽鴿保護的正式法律程序,無論成敗其效應都值得觀察。因應民間鳥類保護團體堅決的步伐,政府機關和賽鴿團體都不應該繼續迴避,而須積極回應,採取調整措施。個人認為可以有以下幾個調整方向:
1.政府方面
(一)制定競技動物的一般性保護規範,至少拉高到動保法第6條之1展演動物的保護密度。以台灣賽鴿活動的規模,更應該制訂專門規範賽鴿的法律。要有抑制幼鴿一生一賽的規範,比如禁止一定鴿齡以下的賽鴿參賽,或參賽鴿必須有一些幼鴿到成鴿的檢定活動,以抑制幼鴿參賽。賽鴿參,需有配套的保護措施,禁止超過其能力負荷的比賽活動。減少賽鴿賽後大量淘汰,甚至可以課賽鴿交易稅、孵化稅或鴿頭稅,鼓勵保留成賽鴿進行持續性的比賽,才是賽鴿事業的正軌,而非目前將賽鴿視為一次性商品,成為一種耗棄生命的比賽。
(二)政府主管機關應該主動積極介入賽鴿活動的監督管理。民間鴿會的設立需依法人登記並接受業務及財務監督管理,有意參賽鴿舍則以類似車輛靠行的方式歸籍於鴿會,以透過鴿會管理鴿舍。比照犬貓建立賽鴿的鴿籍,登記鴿主及植入晶片追蹤保護。相當數量以上的賽鴿活動應該經過許可,海上賽鴿即使不作禁止,也應該設定規範特許後才能舉辦。賽鴿船隊應經登記並限於本國籍船隻,以延續我國的主權監督。行政稽查人員得隨船監督出賽鴿船。
2.賽鴿界方面
臺灣賽鴿組織於1980年代因應網鴿、作弊及大家樂賭博的競爭而沒落,積極調整比賽制度、改善技術轉往海翔發展,才有今日的榮景。但這個榮景是建立在全面違反動保法及國家禁賭政策的不穩基礎上,尤其幼鴿一生一賽的殘忍,在每次比賽時也糾纏著養鴿者的感情與良心,賽鴿界有識者本早有修正之議。禁止海上賽鴿公投是對賽鴿界的壓力,但也是改革的契機,藉以修復賽鴿活動與法律規範、社會良知間的裂隙。解鈴還需繫鈴人,賽鴿界本身,尤其是全國性鴿會組織應該積極主導賽鴿活動的改革,個人淺見如下:
(一)配合政府抑制幼鴿參賽,鼓勵成鴿比賽。縮短海上比賽距離,或比照人類極限運動設置沿途保護設施。
(二)賽鴿普遍植GPS晶片,除了有利追蹤管理,也可以解決AB鴿舍、跑鴿等作弊行為,甚至防制擄鴿犯罪。
(三)宣導觀念變革,賽鴿比賽不必以追求耗盡賽鴿體能的極限比賽為目標,既然實務比賽主要是以距離除以飛行時間的分速計算成績,而非單純的飛行距離,那麼更合乎人道(仁道、鴿道)的比賽制度絕對可以設計出來。如同人類運動中,極限運動作為挑戰能力邊界的象徵存在,有其意義及價值,但不是運動的主流,人類運動主流仍是以生命價值為優先的體能競技。所以文明化的賽鴿運動也絕非不可能。
(四)鉅額賭博一直是扭曲賽鴿活動走向的因素。國家在禁賭法令政策下,必須稽查目前帶賭博性質的賽鴿活動。賽鴿界與其持續地在灰色地帶發展,面對經常被司法偵查糾纏的困擾,何不正面調整賽制和賭博脫鉤,走正常比賽的方向,風光地走上社會檯面?就像人類運動可以用門票、廣告商業活動營利,賽鴿不必然要與賭博連結。如果想獲得利益,賽鴿活動觀光化也是一個方向,如在合理的近海集體放飛賽鴿,付費觀眾隨船或附近跟船觀覽,附帶發展相關商業活動如現場娛樂性的預測比賽結果獎品、賽鴿公仔T恤等商品銷售、賽鴿公開轉播等,這種展覽活動可以反覆經常舉辦,具有永續性的收益。並且賽鴿成為展演動物,直接納入目前動保法的展演動物保護。若實在還是離不了賭博,那麼說服社會修訂法律,比照運動彩券實施賽鴿彩券,擴大參與基數,換來合法管理,也是一條折衷的出路。
台灣過去有鬥雞鬥狗的活動,現在已經少見,神豬祭祀也有相同趨勢。顯示這種禁止公然殘忍傷害動物是台灣社會的共識,並且一旦觀念普及,就會收到抑制效果。幼鴿一生一賽的海上長程賽鴿自然也不可能豁免。這種殘忍制度初時只是為了處理AB鴿舍這種小弊端,隨著擴大參賽參賭基數的利益誘惑,附隨每季更新的種鴿馴鴿產業鏈的產生,逐漸成為路徑依賴,與國內賽鴿生態緊密結合。但其歷史不長,又有明顯違法的背景,且違反台灣社會保護動物感情。
各界有識之士共同努力,賽鴿絕對不是不可改變的!
*編按:通常經濟動物指農場動物,例如家畜如豬、牛、羊、鹿等,家禽如雞、鴨、鵝等。實驗動物雖然亦為「被利用」之動物,但在分類上會隔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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