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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奕楷
那一天,一位老師興沖沖的拿了一個鼓鼓的塑膠袋來找我,「阿楷老師!你看,這隻是什麼?」我一看,是一隻螽斯,看他一動也不動的,我不以為意的回答︰「是一隻蟲!」便回頭繼續做我的事。接下來,幾個同事因為這位老師彷彿發現新大陸而帶進來的驚喜氣氛,紛紛圍了過來。你一句我一句的討論了起來。有的說他曾經養過,餵他吃哪一種草可以活一、兩個月,有的說這可以做標本,很有意義。也有的想帶回去觀察,到底他怎麼過生活。人群中,我再看了一眼螽斯,見他如如不動,彷彿一字一句都聽了進去,索幸來個以不動應萬動。上課鐘聲響起,大夥兒一哄而散,那位老師拿寶特瓶把螽斯裝了起來,挖了幾個洞怕他悶死。看他們的一舉一動,讓我想起四年前的一段經驗。
四年前走過行健花園,無意中看到了一隻張牙舞爪的螳螂,正專注的盯著眼前的蚱蜢,我如同黃雀般的守在後面,一把抓了起來,喜孜孜的帶回辦公室。自認為細心的買了一個水族箱,填了土種了草,加裝了網子,想要看看螳螂究竟是怎樣過生活。從此以後,每天空堂,便是我的「獵食時間」,跑來跑去拿著網子抓小昆蟲餵食螳螂。每次餵食,我總是呼朋引伴,一起來欣賞這場實況轉播的「狩獵秀」。當「狩獵秀」開始時,我總是在一旁充當解說員,詳細的告訴大家,螳螂是被動獵食的昆蟲,他的前肢勾刺上有化學液體,會麻醉獵物,嘴裡會分泌液體,具有溶解昆蟲外殼的作用,然後再慢慢的吞食、享用。就這樣「狩獵秀」一場一場的上演,人來人往。
螳螂原本平均約一週才能捕獲一次獵物,因為我的狩獵秀,把螳螂養的肥都都的。沒多久,原本就受孕的他,在枯樹枝上產下泡沫狀的卵。產後,螳螂也循著他的習性躺在泥土上,一動也不動的死了。
過了約半個月,水族箱中突然出現許多像螞蟻一樣的昆蟲爬來爬去。原本以為是卵孵不出來,長了螞蟻,湊近一看,居然是上百隻的小螳螂孵了出來,滿箱跑。接下來我更忙,除了四處廣告小螳螂的誕生,還花了更多的時間捕捉更小隻的昆蟲,來餵食剛出生的小螳螂。
一天,一樣是一群老師聞風而至,我一如往常得意洋洋站在箱子前,口沫橫飛的解說螳螂的一生,正當大夥兒你一言我一句的討論時,突然有一位老師說︰「你為何決定他的未來?」這句話的突然出現,剎時充滿驚奇的熱鬧空間,彷彿硬生生的被倒了一桶和滿冰塊的水,瞬間凝結。我望著箱中的螳螂,不發一語。雖然有老師發現了尷尬的氣氛而打圓場的說︰「不捉來這邊,遲早還是被鳥吃啦!」不過那位老師接著就說︰「被鳥吃也好,自己死掉也好,終究是他的命運,我們任何一個人應該都無權決定自己以外的生物的命運。」
連著幾句的對話,讓我重新思考了兩個月來一直自以為得意的傑作。而澆冷了的場子,讓大家也興致缺缺,一個個魚貫而出,留我一人,倚著牆,低著頭,學莊子幻想我是那些被關著的螳螂之一。
看著來回走動的螳螂們,不禁慚愧了起來。是啊!這何嘗不是一種自我膨脹。我自認為是在保護他,自認為可以控制他,也自認為這對於我們而言是一件有意義的事。還像軍閥般的的將後辦公室佈置成古羅馬競技場,自比為羅馬大帝,揮揮手,便上演著獸與獸鬥、人與獸鬥的殘酷戲碼。或許人當太久了,都忘了人之外的生靈是以何種姿態在地球上求生存,而我們又該以何種心態來對待這些生靈。
想到這裡,原先我一直認為他們幸福的螳螂,彷彿向我擺出哀怨的眼神。而被解釋為生活條件良好,活潑運動的四處走動,卻像是倉皇失措的求生大逃亡,四處爬行,尋覓出路。再看著因空間太過狹小相互殘殺遺留下的屍體,雙手不禁顫抖。如果生靈等無差別,那我的行為和南京大屠殺有何不同。面對這樁收拾不了的殘局,只能快放了還苟延殘喘的螳螂,並告訴自己,這事,絕不允許在我面前再度發生。
鐘聲又響起,下課了!一群老師路過,又是捧著螽斯又說又笑的,我心裡一直盤算著,該如何實踐四年前我的諾言。「是偷!還是霸道的走過去,硬是拿走,趁大家來不及反應放了他。」哎!自知都不是好方法,只能等待機會的出現。過了兩天,捉到螽斯的老師拿著昆蟲箱坐在我旁邊,靜靜望著螽斯。只見一個在箱內,一個在箱外,「兩個」一動也不動。不久,這位老師突然冒出︰「阿楷老師,他為什麼一動也不動啊!」我說︰「因為他被關著啊!心情不好。」他接著說︰「可是我有拔草給他吃啊!」我又說︰「那會比外面長在土裡的草新鮮嗎?你又怎麼知道他要吃這種草啊!」接著他默默無語。我靠了過去,說︰「我們為什麼要幫他決定什麼!或許他只能自由自在的過了十天便被吃了,但這就是他的命運,只要是他的命運就是珍貴的,無與倫比的,我們任何一個人都無權過問。你,如果放了他,他一定會動,一定會吃,一定會笑,也一定會流眼淚,因為他瞭解被關的痛苦與自在的快樂。」話一完,又是「兩個」一動也不動。
幾分鐘後,箱外的動了。「阿楷老師!這隻送給你好了,你幫我拿去放掉吧!」聽到了這句話,三天來我陰霾的心情一掃而空,我愉快的只以微笑回應,便步履輕盈提著箱子走到行健花園——就是那個我曾經殘暴過的歷史遺跡,放了螽斯。空了箱子後,也空了我心中的那段回憶,真希望當初的我能有如今天般的因緣,在還沒釀成「災難」前,便臨淵止步,做正確的抉擇。回辦公室的路上,雖然明知這依然無法挽回過去些什麼,但至少他們的苦難是應該有了一些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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