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篇節錄自陽明大學「懷生週」活動文宣之前言。陽明大學關懷生命社成立於2009年10月,為TNR(Trap捕捉、Neuter絕育、Return放回之縮寫)政策拓展行動建立了一個新的校園據點。然而創社之初百廢待舉,社員們疲於奔命,無暇舉辦大規模宣導活動,故於懷生週期間將此篇文章與TNR政策簡介合併發放,期能引發校內群眾對流浪動物議題的關注。
小黃是誰?
當您匆匆行過陽明大學的學生生活區,她的身影可能偶然掠過您的視線:一隻黃棕色的中型母狗,有時瞇著雙眼慵懶地躺在音樂前廳的階梯上作日光浴,有時在佈告欄後遍佈台東漆樹的斜坡上自得其樂地探索大地,有時則高興地尾隨學生或登山客四處溜躂。
您對她有什麼觀感呢?「她很溫馴,也很愛對學生撒嬌。」「晚上要把她帶離宿舍區,不然大家會被吵到失眠。」「她會對巡警和保全吠叫。」「她是校犬嗎?怎麼只有她有項圈,而且還常常換?」「她的右耳怎麼被截了一角?」……
或者,您無暇駐足亦無心思索,只是不經意地與她錯身而過?這一切,便如同偶然掠過腦海的浮光掠影,隨即被下一堂課或下一個社團會議的種種急迫任務淹沒?
然而,與您錯身而過的,卻是一部驚濤駭浪的活歷史。關於一隻因受虐瀕臨死亡的流浪狗之命運轉捩點,關於陽明大學一年來流浪狗管理政策的急轉彎,關於全台灣數以萬計流浪狗的命運縮影,關於一群不願意僅僅是「錯身而過」的人。
不同於人類的飽經風霜,一年半載之前的種種劫難,並未在小黃身上蝕刻顯著的痕跡。曝露一些端倪的,只有她的右耳截角,她對工人及巡警裝扮的恐懼,以及脖子上幾乎已完全被茂密黃棕色毛髮覆蓋的舊瘡疤。
那是2009年五月的事。學生們偶然在音樂前廳對面的佈告欄後方,發現這隻不知何時悄悄溜入校園藏匿的狗。真是一隻可憐兮兮的流浪狗,瘦到剩下一把彷彿隨時可以「啪」地一聲散掉的骨頭,且脖子上不知怎地套了條粗麻繩。對於人類,她黯淡的眼神似乎已經喪盡信任,鎮日神經質地將自己藏在佈告欄後草長沒膝且蚊蚋肆虐的斜坡樹叢中,幾乎不吃不喝,也不讓任何人類近身。幾位學生努力設法將她引出樹叢。仔細檢視,才發現她的脖子上不只繞了條粗麻繩,底下還緊緊綑了數圈鐵絲,深陷入幾已潰爛的皮肉中……
她被虐待,所以咬斷麻繩逃出來嗎?還是有路人想把她活活餓死?或者,附近孩童的惡作劇?……
全家便利店伸援手
當時陽明大學行政單位依舊承襲幾十年來的慣例,以通報環保局進行捕殺之方式處理流浪狗問題,因此校內任何「幫助流浪狗」的舉動,都形同觸犯校規。然而,看著鐵絲切割潰爛發炎的傷口以及狗兒無奈的表情,學生只是不假思索地找來工具,剪掉麻繩與鐵絲。
自此,母狗逐漸卸除她對人類(尤其學生)的戒心,開始主動與人類接近。顯然,她過去曾被人類豢養。
全家便利商店的店員們為她取名「小黃」,給她食物與飲水。店員們的動機很單純:既然這隻狗很乖,很親人,又無家可歸,讓她待在這兒又何妨?有些大學成立「校犬」制度,目的是藉由在地狗的領域性防止校外流浪狗進駐校園。既然三角公園流浪狗夜襲行人的問題困擾校方已久,若小黃能夠鎮守學生生活區,是否也是一種解決問題的可能方案?
然而,行政單位畢竟不能怠忽職守。面對各方不同的聲音,公事還是得公辦。七月間,校警率領捕狗隊進入陽明校園。「這隻狗沒人養吧?」在全家便利商店外,捕狗隊員準備包抄小黃,店員立刻衝出來搶救。聽了店員解釋後,捕狗隊員並不堅持將小黃帶走。與其說他們接受了全家店員們的觀點,毋寧說是多年來的捕殺經驗帶給他們太大的精神壓力,因此樂於放過一隻狗吧?之後,小黃戴上了掛著「Fami」鑰匙圈的項圈。那是全家便利商店店員們的心意。
然而,更嚴重的問題正在緩緩醞釀。
新生顯露更大威脅
六月間,小黃的腹部已經明顯隆起,兩排沉甸甸的乳房日趨肥碩。七月初,隆起的腹部半球消失。幼犬的藏身之處不得而知,但小黃的領域性大增,經常在男一舍後方斜坡,女一舍前方,全家便利商店以及音樂前廳附近勤奮地跑上跑下,不斷吠叫,驅趕外人(當時小黃認定的「外人」通常是登山客)以及外狗。吠聲擾人清夢,男一舍居民的怨氣逐漸浮現。
八月初,莫拉克颱風來襲,重創台灣中南部,陽明校區亦遭惡水澆灌。颱風過後,遍地狼藉。奇蹟似的,四隻圓滾滾的小狗從男一舍後方的水溝中爬出來,好奇地望著陌生的世界。兩隻小黑狗與兩隻小黃狗,都有嚴重的皮膚病與跳蚤感染。
一場莫拉克風災逼著小黃帶領奇蹟生還的孩子們逃離陰暗潮濕的地底世界。然而,重見天日,反而使牠們暴露於更大的威脅之中。舍民們沒有閒情逸致讚賞狗兒的母愛與求生意志,各種現實問題立即蜂擁而至。小黃在男一舍側門旁哺乳、守護幼犬,狂吠宣示領域,男一舍側門因此出入不便,小狗們的跳蚤又會傳染。有舍民熱心地在側門放了狗罐頭與飲水,又鋪了毛毯,然而沒吃完的狗罐頭與廚餘滋生蟑螂螞蟻,經常有居民出入時不慎踢翻食碗,造成環境髒亂。畏懼狗的學生開始擔心安全問題,更別提夜間擾人的犬吠聲……。終於,管理員考慮通報總務處,請捕狗隊前來處理。
面對這種問題,難道真的只有「捕殺」一途?幾位學生開始思索著。
小黃遭受遺棄,且因未結紮而受孕,這是飼主的過錯。然而人類卻要求小黃及柔弱的初生幼犬以其性命付出代價,這是合理的嗎?
過去三十年來,校方處理流浪狗問題的一貫政策是「捕殺」,然而問題卻愈演愈烈。捕狗隊形成一股「人擇」壓力:溫馴善良的狗遭捕捉殆盡,精明幹練而具威脅性的狗獲得更多空間資源,迅速繁殖,遍佈整個三角公園區域,校內夜歸師生聞之色變的「六狗幫」(經常在校內四處打游擊的流氓狗群)於焉誕生。捕狗政策可平息一時眾怒,然而長遠看來,它真的有利於校園安全嗎?
除了屍體焚化爐之外,幼犬們有沒有其他的潛在歸宿?除了「滅口」之外,有沒有其他方法,可解決小黃的噪音問題?如果把幼犬移走,能不能暫時減輕小黃在宿舍區的防衛示威行為?
環山車棚臨時護幼
兩位學生率先展開行動,抱走男一舍側門後的四隻小狗,將她們送到獸醫院進行皮膚病與寄生蟲治療。學生打電話四處詢問,然而沒有一間收容所能夠提供免費長期收容服務,他們又無力負擔獸醫院昂貴的寄宿費(每晚八百元),只得自行購置幾個籠子,將四隻幼犬暫時安置於人跡罕至的環山停車棚,希望盡量減少他們對校園環境的影響。此舉自然立刻引起總務處注意。三天後,學生接到事務組電話。事務組基於職責,實在無法對環山車棚的顯著違規情況視而不見。事務組希望兩名學生在一星期之內將幼犬移出校園,或是兩天之內寫「報告」呈交上級。適逢心理諮商中心草擬「校園流浪狗關懷計畫」,學生轉而向諮商中心求援。
由於「校園流浪狗關懷計畫」尚未通過,諮商中心僅能以行政單位之立場召開緊急會議,會中與事務組達成共識,暫以TNR 政策進行校犬管理,環山車棚幼犬照護工作可持續進行。此舉形同於「校園流浪狗關懷計畫」提前開跑--一個連公文都尚未通過的計畫。連之後是否會通過,都還是未知數。
沒有資金,沒有人力,諮商中心也還沒作好臨危受命的準備。學生將兩年來收集的校園流浪狗詳細資料匯集整理給負責老師,協助她儘快進入狀況;環山車棚幼犬與小黃的問題,兩位學生依舊獨自扛下。兩人撙節各種生活開支,勉強維持車棚幼犬的各種常規性支出,並自行研究可能的送養管道(送養網站、建國花市攤位、送養海報等等)。環山車棚照護工作開始後不久,兩人便發現遺漏了兩隻小狗:小黃帶著兩隻未曾露面的黑色小公狗出現在男二舍對面的樹叢中。很快就有一位解剖所的研究助理挺身而出,自告奮勇接下兩隻小黑狗的照顧送養任務。那天中午,兩位學生追著滿地亂竄的小黑狗在鋪滿落葉雜草的濕滑樹叢中四處跑。小黑狗被攔腰抱起的瞬間,爆出一陣驚天動地的高分貝尖叫。路過的學生都不禁放慢了腳步,滿臉錯愕。奇怪的是,一旁的小黃不但未加以阻止,反而高高興興地搖著尾巴跑開,擺脫了重擔似的。或許小黃探勘過環山車棚的幼犬照護工作,對那間「托兒所」頗為放心吧?
啟動TNR,小黃抑鬱
是時諮商中心已與關懷生命協會汐止專案動物醫院取得聯絡,該單位提供各種TNR校園政策推行經驗,並表示可協助校園流浪狗進行免費節育手術。第一個對象,自然是已停止哺乳而尚未發情的小黃。
小黃只要被套上繫繩,便會哀鳴不已,並且滾在地上耍賴,學生無法牽著她走動。當天上午,全家便利商店的店長協助兩位學生抱出躲在車底的小黃。進了籠子,小黃一臉黯然。學生心有不忍,跟著跳上了義工媽媽的小貨車。小貨車的後車廂十分顛簸,除了小黃之外,小板凳旁還有數籠待結紮的幼貓。貓咪們已經到了懂得怕狗的年齡。學生擋在小黃與貓咪之間,不讓牠們的視線接觸。然而小黃此時也無心逗貓,她恐怕覺得自己又被「遺棄」了。
小黃結紮後返回校園,倒是紮紮實實地「憂鬱」了一星期,整天瞇著眼倒在地上,對人不理不睬; 連全家店長都擔心地問道:「小黃結紮後怎麼變得怪怪的?」學生知道卵巢摘除會造成短暫的內分泌失調,因而影響情緒,基本上是過渡現象。然而,當時適逢第一隻小黃公狗(領養人命名「阿九」)送養,阿九的離去是否亦為造成小黃憂鬱的原因,也未可知。
「生離」,總好過「死別」吧?學生無法對小黃解釋什麼。曾有人寫信鼓勵他們:「狗狗是有靈性的,牠們一定會了解的。」學生也只能這麼安慰自己。小黃慢慢恢復精神,也逐漸顯露稚氣好玩的本性。期間她的孩子們陸續透過各種管道找到家庭歸宿。隨著幼犬日漸成長茁壯,她似乎也不那麼掛心環山車棚的一切了。
問題還是持續存在著。照顧幼犬的兩位學生分別住在女一舍與男一舍;小黃夜吠問題雖於移走幼犬後略有緩和,卻未完全消失,這點他們都心裡有數。他們曾徹夜未眠地守在宿舍車棚,查明小黃吠叫的原因,希望針對問題癥結對症下藥。然而此部份牽涉各種校內政策積習以及人際溝通問題,勢單力薄的兩位學生無異於螳臂當車。連實驗室的研究課業都荒廢了,他們逐漸感到心力交瘁。
所幸關懷生命籌備社團於2009年十月成立之後,愈來愈多人開始主動關切小黃的問題,伸出援手。
男一舍旁的樹下空地,多年來被清潔人員作為宿舍垃圾暫置處。落地的大包垃圾是流浪狗潛在食源,也是三角公園狗群夜間進入宿舍區的主要誘因。兩位學生曾與前來丟垃圾的清潔人員攀談,詢問垃圾不落地的可能性,清潔人員的回答是「我做這麼多年了,一直都是丟在這裡的啊!」兩位學生將此情況轉告懷生社指導老師。不久後,樹下多了兩個大型垃圾箱。
認識警衛泯恩仇
2010年一月間,小黃夜吠問題轉趨嚴重。宿舍區民怨沸騰,生輔組打電話向懷生社求助。幾位志工與社員研擬估算各種方案之可行性,決定每晚輪流帶小黃到環山車棚過夜。起初小黃總是滾在地上耍賴哀求,大家只能吃力地輪流將小黃「搬運」到環山車棚(有了固定餵食者的悉心照顧,小黃早已吃成了胖黃)。出乎意料地,小黃的學習能力頗強。幾個星期後,大家只要站在遠處叫喚,她就會自己跑到環山車棚去。工作人員們都了解此作法所承擔的風險:若其他狗兒趁虛而入,可能對宿舍區居民造成更嚴重的困擾。觀察數天,情況尚稱穩定。值得注意的是「大白」回來了。大白是2009年七月之前的宿舍車棚常駐狗,個性溫和懶散且與世無爭,雖然不太會主動親近人類,卻也不具有威脅性。
2010年三月,小黃闖了個大禍。一位日間巡邏的警衛到宿舍區打卡,小黃突然竄出狂吠,警衛因而摔車。兩位學生許久之前便已體認到:讓小黃與警衛建立關係,是解決此安全隱憂的不二法門,同時也可一併解決部份噪音問題。無奈警衛與小黃之間的關係問題由來已久,礙於種種長期裂痕,兩人實在沒有勇氣向警衛們討論此可能性,想不到意外就這麼發生了。社團內部立即籌募人力,希望於警衛至宿舍區巡邏時,由社員協助小黃認識警衛,消除敵意。然而警衛室表示:基於安全顧慮,巡邏班表必須保密,他們無法配合此策略。
心灰意冷之餘,一位學生向全家便利商店店員聊起小黃問題的種種瓶頸。店員道:「可以直接帶小黃到警衛室去啊!」
好主意,事不宜遲。學生當晚與指導老師討論,兩天後便與夥伴領著小黃下山去了。
小黃確實滿心不願靠近警衛室。巡邏車轟然啟動時,她更是一臉驚恐地轉身就逃。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嗎?一次捕狗隊包圍經驗足以烙下如此難以磨滅的恐懼記憶,委實令人難以想像。身為一隻流浪狗,她恐怕在流浪到陽明校園之前,便已多次死裡逃生?對巡警及工人裝扮的畏懼,是否便來自那段時期的創傷記憶?
小黃的過去無可考究,莫名其妙成了「草繩」的警衛們當然更不好受—其中不乏愛狗人士。一位員警將巡邏車借給學生,以進行habituation之行為訓練。學生將小黃帶至各警衛打卡點,再由另一人騎著巡邏車進入該區域。同一齣戲碼反反覆覆進行了五六遍,小黃的表情由恐懼,迷惑,轉為倦怠,大概被學生騙累了。
還是不夠,學生想著。要持續進行,直到小黃確實認識所有的警衛,警衛們也願意接納小黃……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正如懷生社某學姐所言:「難得她是隻可以和人溝通的狗。」所以,不能輕言放棄。
關懷流浪動物關懷人
小黃的這段過去,其實在懷生社內部也鮮為人知。重大事件都發生在懷生社成立之前。事實上,「懷生社」是什麼?它起始於何時?校長批准諮商中心「校園流浪狗關懷計畫」公文的那一刻?課輔組允許關懷生命社成立的那天?十月的關懷生命籌備社團成立大會?
或者,是在音樂前廳外頭成千上百川流不息的學生紛紛與瘦骨嶙峋的小黃錯身而過時,某位學生突然放慢腳步,回頭,與垂死的小黃四目交接,腦中的一切課業社團會議打工等等驀然被無聲的巨大震懾迎頭壓下……的那一瞬間?
毋寧說,懷生社是一股逐漸覺醒,逐漸凝聚,年輕的校園力量。再也不願視若無睹地「錯身而過」;對於台灣流浪狗的悲慘命運,對於人心的淡漠,對於校內流浪狗政策的問題癥結,對於人與動物之間的種種誤解。有人渴望站出來,做些什麼,扭轉這一切。
「懷生社」的界線是模糊的,無論就時間或空間而言。人皆有惻隱之心,也都有思索問題癥結的能力。小黃這一路走來,真的受到許多「非社員」的關照:為她剪開鐵絲的學生、前往汐止專案動物醫院結紮之前,幫忙安撫她的全家便利商店店長、慷慨解囊為環山車棚的小黃寶寶們購買寵物水瓶的登山客小姐……。許多看似微不足道的小舉動,一一串起,便如滴水穿石一般,改變了一隻受虐流浪狗的生命。正因界線模糊,這個年輕社團可容納百川。公眾問題是TNR政策的核心:對象不是「流浪動物」,而是「流浪動物與人」。懷生社正努力在陽明校園扎根,因地制宜地處理流浪狗所造成的種種問題。此過程所需的不僅是嫻熟動物習性的人,也需要擅長人際溝通之人才,以及一群足以針對各種稀奇古怪的狀況研擬對策的聰明頭腦。
尚未定型的陽明懷生社,正在摸索道路。在此關鍵時期,任何人(無論社內社外)所提出的構想,都可能左右懷生社未來的發展方向。他們可能尚未成熟,可能尚未定型,可能還沒摸索到最適合陽明的途徑。然而,他們不願再度「錯身而過」。
下一次,當小黃向您走來時,您願意多看她兩眼,摸摸她的頭嗎?
您願意,駐足思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