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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浩敏/ 關懷生命協會常務理事(1~5 屆)
現任中華民國司法院大法官並為院長
訪談整理人/ 陳平浩
對於關懷生命的兒時啟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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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次,我們家養的狗,到一定年齡開始衰老了,大概十歲左右,本來應該讓牠終老,結果我的伯父說要把牠送去宰殺,還說要分一塊腿肉回來給我們喫。那時我小學六年級,從頭份到苗栗的姑媽家、寄人籬下讀書。從學校返家時碰到那條狗,聽牠不斷哀叫,那可憐的眼神、掉眼淚的模樣,讓我看了心割,直到現在我還記憶猶新。此外,我上學的路上有幾所屠宰場,豬的慘叫每天都聽得到。更可怕的是,偶爾會目擊宰殺牛的場景。牛被綁得死死無法動彈,屠夫舉斧頭自牛頭上敲去,牛哀鳴無助,我印象很深。牛的生命力很強,一直敲一直敲不倒時,屠夫就以刀子把牠四個膝蓋砍斷,讓牠不會亂動、無法抵抗,再以斧頭砸至斃命。這些印象,令我從小就感受到人類的殘忍。那時有一個說法:宰牛時,旁觀的人要把雙手反背在身後,好像手被綁住一樣。雖然可能會被說成迷信,但我照做,我用肢體語言對牛說:「抱歉,我無法幫你」。
想到這些,非常難過。這些印象全部留了下來,直到成年。然而,種種凌虐動物的現象,特別是凌虐流浪狗,其實在台灣社會沒有斷過,也許是惻隱之心使我對這些事情感到刻骨銘心吧。我認為惻隱之心應該是更高一層次的愛心,是對所有生命的珍視與愛護,而不只人跟人之間必須互相尊重,人對動物也要有所尊重。我們人類已經嚴重糟蹋了地球,若再殘虐動物,不但這世界原來的美貌消失,而且這種殘忍的動作,會根本地腐蝕人心。試問,若一個人會對動物殘忍,他會對他人仁慈嗎?對動物的殘暴行為,不愛護動物的行為,不正是助長人類社會暴力、醜陋、貪婪惡習的毒物嗎?只會使人類更墮落、更沉淪,不知愛為何物、不知和諧為何物、不知快樂為何物!
我是學法律的。人類懂得主張基本人權,難道動物就沒有合理的生存權嗎?在台灣,我是主張「動物權」的。也許我們一時不能把「吃動物的肉作為攝取生存所需養份」的手段和習慣改除,但我想強調「合理的動物生存權」-若非緊急危難狀態、若非必要,人類必須尊重動物生存的權利,就像人與人之間要互相尊重,人也要善待動物。上帝或者上天之所以賦予人類高度智力,絕不是要人類濫用智力去凌虐別的動物,而是要人類使生活的環境變得更美好。可悲的是,有些人類並未善用上天賜予的天賦,否則怎有古羅馬武士互相格鬥、殘殺藉以取樂的行為;怎有為了己私,不尊重動物的生存權,甚至以殘暴方式對待的恐怖行為。所以,不但動物受害,人類社會也一直在沉淪、墮落,原來的真誠、善良、愛心哪裡去了?現在我們人類社會最缺少的不就是愛嗎?
創立關懷生命協會的理念
地球誕生,生命初始,人類原本只是動物之中的一類,動物和我們人類是一起或先後存在於這個地球上的。地球誕生後,各式各樣動物生活在一起,是一片美好的大自然。縱使存在著食物鏈,出於生存上的需求,難免有一些弱肉強食,但以整體世界的角度來說,各種動物間是和平共處的,甚至可以說是共存共容的,構成一個多元和諧的世界。那個時候,並沒有無緣無故、或是出於自私而殘殺別的動物的情況。不必要的殘殺、傷害或虐待的醜陋現象並不存在。
然而,隨著世界與地球的變化,萬物生長,慢慢產出了一種區分,好像誰的力量大,就能夠支配其他。若依據弱肉強食的法則,人類在體力上並不是最強的,但為什麼會脫穎而出?這是因為人類的大腦-靈長類的腦筋比較發達、比較聰明,開始懂得使用工具,開始呈顯出能力上的強勢。起初,人類的強勢還比較含蓄保守,不至於肆虐其他動物,只有在生存的必要之下才去犧牲其他生物,但絕對不是像現在這樣,出於私利和貪婪,濫用人類智力,超過「必要的限度」地去殘害、凌虐其他動物。
由於人性變得險惡與貪婪,這個世界也變得愈來愈不美好,甚至醜陋。具體來說,不必要的環境破壞,包括不當的砍伐森林樹木、不當的濫墾,已經壓縮了動物的生存環境,簡直使牠們沒有辦法生存;進而,人類還為了滿足並非生存必要的口腹之慾,再可愛的動物也不惜作為桌上的佳餚;還有,人類把動物互相殘殺,比如鬥雞、賽馬、鬥牛,作為取悅、娛樂自己的方式,甚至拿來賭博。古羅馬時代,帝王為了娛樂和刺激,除了狩獵之外,還要人跟人比鬥──也就是羅馬競技場。對於人工飼養的經濟動物,人類或許可以合理化說:這是為生存所必要的,但宰殺一個動物就是犧牲一條寶貴的生命,縱使有生存上、飲食上的不得已,是不是該替那些犧牲的動物著想,以最人道、最能減少痛苦的方式來加以犧牲。至於寵物,有人飼養狗或貓,愛打就打、愛殺就殺,對流浪動物不加以憐憫關懷,甚至有高級知識分子大學生對之以潑硫酸取樂,心狠性殘,令人難以想像。這些都是人類不把動物生命當一回事的殘酷例證。不但宰殺動物不當一回事,從對野生動物的捕獵、殘害到經濟動物、寵物的殘害、殘殺、凌虐都普遍存在,而且這種醜陋行徑還一直在繼續加劇演進,令人不寒而慄。
誠如前面所說,原始的世界裡,人類絕對不是唯一物種,人類活動的空間和動物活動的空間,原本河水不犯井水。是人類變得貪婪無饜,放縱自己的本能需要,或根本不是本能需要,而是放縱自己的慾望,讓它無限擴大,濫用、殘害別的動物,甚至把別的動物當作自己娛樂、享受、發洩的對象,無端地排斥、搶奪了動物的生存空間。比如說,人類飲食,難道非要吃野生動物才能夠維持生存嗎?絕對不是。如果真的只是維持必要的生活需要,對其他動物的傷害應該不至於那麼巨大。人類應該止於必要,侷限於一定的範圍,如此一來,別的動物所受的傷害和壓迫就不會那麼厲害,那麼世界的和諧、動物與動物之間的和平共處,乃至於世界的愛、世界原本美好的面目就可以繼續維持下去。人類儘管可以發展,但不應以殘害別的動物為目標、甚至作為主要目標。
換句話說,人類本來應該是除了生存必要、不得已時,才會去侵害其他動物,除此之外,應該是充滿廣義之愛地去珍惜大自然、愛護其他的動物,組成一個和平共處的世界。如果沒有了這種愛,自私心愈益增強,之後發生的現象,就是現在我們所生存、所生活的這種社會。這種現象是漸進的,越來越嚴重,尤其隨著人類科技的發達,欠缺了愛,沒有正當地把人類的智慧、人的強勢使用在合理的地方,超過了人類生存或生活的必要範圍,進而殘害、凌虐別的動物或物種,以致於破壞了整個世界共存共容的美,就會造成了此種不和諧。
所以我們希望藉由創立「關懷生命協會」來喚醒大眾的良知,不要讓這些醜惡現象繼續惡化,希望社會朝向祥和、充滿愛與關懷的方向發展。
協會的創立緣起與過程
關懷生命協會在籌備期間,我就已經參與了。也可以說,協會是我跟一些志同道合的人合創的。在我擔任台北延平扶輪社社長的那一年,也就是1991 年,距現在21 年前,我在延平扶輪社內部成立了「關懷生命委員會」,這不是國際扶輪社體制內的編制,因此當時被認為是一項創舉。我的想法是,既然扶輪社要做善事、要讓社會變得更美好,那麼我就把關懷生命-主要是關懷「動物」的生命-作為成立協會的宗旨。
「關懷生命委員會」成立之初,人力、物力十分有限,所幸許多參與其中的延平扶輪社友相當活躍,因此我們的活動頗受國際扶輪重視。後來,因為扶輪社本身要推動的事務太多,所以我們覺得應該另外成立一個基金會。但「基金會」有財團的性質,而我覺得應該轉型成「社團」比較好。經過社友們和釋昭慧法師所率領的一群朋友共同努力,終於發起並成立了「關懷生命協會」。我們認為發揚對動物的愛、提倡保護動物的善行是一種對「人類社會基本愛心」的重建工作;對動物有愛心,對人會更有愛心。要順帶一提的是,「關懷生命協會」成立的時代,台灣社會上正彌漫一種以不當成立社團、財團來斂財的風氣。我們為了避免沽名釣譽、避掉所有斂財嫌疑,所以由發起人自己出錢出力,推選宗教界人士擔任理事長,因為是方外之人,不管是什麼宗教,總之都是勸人為善、不以追逐名利為旨之人,因此,第一任理事長是由佛教界的釋昭慧法師擔任。而為了秉持包容、尊重所有宗教,協會裡除了佛教的師父,也有神父、牧師。如此成立之後,我們屏除現代急功近利的態度,從根本開始、從社會爛掉的根重新開始,胼手胝足地開始一步步推廣理念。在這之前,從來沒人想到要關懷人類以外的動物的生命,我們做的是拓荒者的工作。
協會初期的運動與工作
我們知道協會一成立,起步之後,就會沒完沒了,沒有止盡。老實說,成立初期,雖然一些良知良士、感受敏銳的人看不下去人類對動物的種種凌虐,對我們頗為支持;但不可避免地,還是有很多人對我們的理念並不友善。一般人會認為:你們在幹嘛?我活得好好的,你們突然叫我不要殺這動物、不要吃那動物。我們知道要推展這種不見得受人歡迎的工作,艱難在所難免,即使如此,我們還是希望針對人類社會最根本之處去改善或改造。因為如果不從人的內心、人的基本觀念、價值觀、道德觀開始,就不容易紮根、落實。
我們把自己定位在:至少要為愛護動物、尊重動物生命,作一些最基本的工作,宣導也好、感化也好、教育也好,都是希望我們這些擁有高智力的人類,除了人跟人之間應該互相尊重之外,也要尊重動物生存的空間、愛護動物、讓動物變成與我們共同生存在這個世界的夥伴,如此,我們的世界會更美好、更多采多姿,人類會更幸福。
最初,我們是從「流浪狗」的議題開始。協會曾出版了《生命的吶喊》這部影片來探討「經濟動物」的議題。影片中揭露了一些十分殘忍的現象,提醒了我們現在人類凌虐動物已經到了可怕的程度,進而希望人們能夠自覺、能夠覺醒。有些人利慾薰心,被慾望掩蓋了原來的善良、良知、良識,不容易一下子有所轉變,所以我們也配合推動一些稍帶強制性的作為。比如說,人類懂得立法保護人的基本人權,那麼動物是否也應該立一個法加以保護,特別是「瀕臨絕種的動物」。為什麼動物會瀕臨絕種?不正是人類把牠們逼到無法生存。此外,除了保護野生動物,善待、保護一般動物,甚至對現階段作為人類維持生命的動物的宰殺,我們也希望減少牠們的痛苦,以比較人道的方式處理。這些工作不僅是對動物的尊重和愛護,也是希望對已墮落到罪惡程度的人類社會風氣加以改善與易轉。
與國際動保運動接軌與促進立法
關懷動物,除了自己身體力行之外,還有各種不同的方式。比如說,我們因為人力、空間有限,所以不敢從事收容流浪狗的工作,但從推動「動物的節育」起步。流浪動物固然無法自主地控制牠的生育,我們可以請獸醫幫牠結紮。希望從節育開始做起,減少繁殖,再加上有愛心的人領養、收容一些。雖然無法立竿見影,但是可以逐漸收到效果。這是方法之一。
然而,最重要的工作是立法。當時,我們知道國際社會對於環保議題及動保議題相當重視,加上我們第一任秘書長悟泓法師外文能力很好,很早便積極地與世界動保團體有所聯繫,於是協會也很早就與國際接軌,並把國外的動保環保觀念與進步的措施反應給國內,促使農委會等主管動物的機關訂立保護動物條款和規則。甚至我們還呼籲政府:哪一個國家虐待動物,就不要進口那一國的產品,以「經濟制裁」的方式使動物保護及瀕絕動物的保育工作得以具體實現。
順帶一提,紐約之前曾發生警察在市區開槍射殺流浪狗的事。我當時一看見這條新聞,就覺得這實在不是人類對於弱勢動物應該有的態度。尤其,美國標榜自己是人權國家、世界的人權保護者,最終究竟保護了什麼?這是文明國家嗎?這難道不比自然界的弱肉強食更可惡嗎?不當地濫用人類的優勢,來對付兩隻弱勢的動物─兩位受過專業訓練的武裝警察,以兩支槍同時去對付一隻狗,這是什麼世界?我認為這是美國之恥。我記得當時曾立即向協會的張執行長表示:「我們應該嚴正抗議」,之後便隨即請關懷生命協會寫信給歐巴馬總統。許多人視而不見,覺得不正確,卻沒有任何作為,但我認為坐而言不如起而行,這一方面是為了表示我們是高度關愛動物的一個團體,彰顯台灣也是有這種團體的;另一方面,協會曾經對外與國際動保團體串連合作,促成國內為動保政策立法,所以當國際上有悖反動物保護的事件發生時,我們也當然應該與國際合作,發聲加以譴責和支援。
結 語
人們說「瀕臨絕種的動物要加以保護」時,通常有二個出發點:一是制式的出發點,認為多保留一種動物生存下來,以免這種特別的動物死掉滅絕以後,人類就沒得看了,這種立場和觀點並不是我們所希望強調的。第二種出發點,是真心愛護動物,希望讓牠生存、讓牠存在,進而從事一些復育工作。對我而言,愛護動物是不僅是人類對自己罪惡行為的一種補償,更是讓人類的生活更豐富、更多采多姿的心靈良方。究極而言,對人類一定有正面的、好的、美的影響。所以,保護動物,無論是瀕臨絕種的動物或是伴侶寵物,不要老是以為善待牠是在「做善事」,是多了不起的偉大的事,因為這本來就是人類應該做的事,是人類本來就有的愛心,甚至是做人最起碼的基本條件。習慣成自然,關懷動物應該像日常生活的事項一般,是屬於人類愛心生活的一環。
與我們生活最為接近、具有實感的流浪狗、流浪動物議題,關懷生命協會早已留意並開始致力推動關懷。至於野生動物的保育,乃至於衍生到、串連到環保團體長期在進行的濕地維護、反對濫伐森林等工作,不要把動物的棲息地破壞殆盡,使牠們無法立足和生存……等等,協會與國際社會互助的工作未曾間歇。所以,長程、近程、中程,都有做不完的工作。我們會繼續努力,讓愛的觀念深植人心,直到關懷生命的理念跟人的基本倫理道德一樣,被人類視為當然。
值此成立二十週年紀念冊刊行,欣綴數語,謹表期許與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