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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本文編寫參考:2017年9月8日播出的【民視台灣學堂/哲學談,淺淺地:淺談動物倫理】電視節目。【哲學談,淺淺地】系列由吳豐維、葉浩、沈清楷三位學者共同策劃,以普及臺灣哲學教育為目的。在【淺談動物倫理】一集,邀請長期研究動物倫理與關注動保運動之學者錢永祥教授作為來賓,介紹動物倫理,提醒人們反省長期動物利用之文化,進而思索人與動物關係。
淺談動物倫理
中央研究院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 錢永祥 教授/來賓
政治大學政治學系 葉 浩 副教授/主持
文化大學哲學系 吳豐維 副教授/共同主持
輔仁大學哲學系 沈清楷 助理教授/共同策劃
文章編輯 林欽傑
人與動物之間存在倫理上的問題嗎?
一般而言,傳統的倫理學,談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而動物倫理學,所處理的則是人與動物的關係,較之人與人的關係,有相同、也有不同之處。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之所以需要倫理、道德的考量,是因為人們彼此相互對待的方式,存在著是非對錯的判別;可是通常人們總想著:因為動物不是人,所以怎麼對待牠,也許對牠好、也許對牠壞,也許使用牠、也許殺害牠、也許吃食牠,都無所謂道德上的是非對錯可言。然而,動物倫理學卻另闢蹊徑,它的首要關心在於說明或證明動物也一樣具有道德地位,因此人們如何對待動物,確實關涉道德上的是非對錯。
然而,這並不是說動物本身可以被視為「道德主體」,可與人類有相應的互動。我們顯然無法要求動物遵從道德規範;但是我們應該將動物視為人類道德對待的對象,稱之為「道德受體」。人與人之間,並陳著倫理學上的權利與義務關係;而動物與人之間的道德關係,則強調人類對動物背負著某些義務,同時也需要尊重牠的某些權利,但這並不是一種相互性的關係,也就是人類並不期待、也不要求動物對人類背負任何道德義務。
彼得•辛格,開啟當代動物倫理學的思考
長久以來,人類以外的動物,一律被視為「物」、「東西」,或受人類支配的財產,動物本身並沒有道德地位可言。僅僅因為動物作為人的所有物,基於尊重財產所有權的概念,所以不得任意損傷、使用他人的所有物。直到近五十年來,動物倫理才開始慢慢受到重視,一些哲學家指出動物不該被簡單的貶低為「物」,認為動物具備某些內在的特質,需要受到尊重。例如:當代動物倫理學家彼得•辛格,主張動物具備感受痛苦與快樂的能力,這份能力需要受到人類的尊重。辛格的觀點,開啟了當代動物倫理學的求索,他的名著《動物解放》於1975年問世,臺灣於1996年出版中譯版本,奠定當代動物倫理學的思想基礎。辛格的思考得力於效益主義哲學家邊沁,1796年邊沁於著作中闡述:動物與人類之間存有許多差異,比方說,動物身上有毛披覆、人類沒有;人類會說話、動物不會;人類有兩隻腳、動物四隻腳,等等。但是,他接著提出一個重要的問題:這些差異有道德上的意義嗎? 就好像人類的身高、頭髮顏色的差異並不具有道德意義,人類與動物的這些差異也不具有道德意義。
辛格的思想,其實深受1970年代西方如火如荼展開的婦女解放運動、種族平等運動的啟發。針對上述問題,他提出以下的邏輯性演繹:男人與女人之間存有許多的差異,但這些差異不足以構成道德上的差別對待;黑人與白人之間也存有許多差異,但膚色上的黑白之別也不足以構成道德上的差別對待。同樣的,動物身上有毛、人類沒有,這樣的差異也一樣沒有道德上的意義,不足以構成道德上的差別對待。事實上,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黑人還是白人,人類還是動物,都能夠感知痛苦。從道德的角度來說,他們的痛苦都具有同樣的份量。這是性別、種族,以及物種之間平等的根據。否認男女的平等,構成了性別歧視;否認種族平等,構成了種族歧視;同理,否認了人類與動物的平等,就構成了物種歧視。
從道德的角度來看,人與動物均能感受痛苦的這項共通特質,方才具有道德上的意義,方可規範人類應該怎麼樣對待動物。
動物與人同樣都能感知痛苦,所以在考慮如何對待動物的時候,人們必須將動物的利害、利益,也就是牠的痛苦,列入考量的範圍。換言之,人類不能隨心所欲地對待動物,如果人類會給動物帶來痛苦,甚至造成動物的犧牲,那麼就必須考量牠的痛苦或犧牲,能給人類帶來多大的利益。舉例來說,基於醫療目的而研發某種疫苗,需得從事動物實驗,過程必須犧牲十隻猴子,如此可造福為數一百萬的人類,經過效益主義的考量,也許我們可以選擇接受。可是通常動物犧牲的情況,並不符合這種比例原則。例如人類宰殺、吃食大量的動物,對無數動物造成絕對的痛苦,使牠們喪失生命,而人類只是獲得口腹之慾的一時滿足;事實上,人類的生命並不一定要靠吃動物的肉獲得延續。除了吃肉,辛格的理論也顯示人類多數使用動物的方式,都犯了道德上的錯誤,例如動物園、馬戲團,以獵捕、囚禁、訓練等手段,造成動物的受苦,卻僅為人們一時的歡樂,也可引發類似的思考。
動物倫理對傳統倫理學的衝擊
辛格的動物倫理學思考,遵循效益主義的原則,以促進最大的效益、最大的快樂,作為人類的行為準則。站在嚴格的效益主義者的立場來看,痛苦/快樂的道德份量是不分性別、不分物種的,如果狗感到快樂,那麼牠的快樂與人的快樂,是需要被等量齊觀來看待的。可是,傳統倫理學認為人類的道德地位源自他獨有的理性能力,而動物不具備理性,所以譬如康德的義務論主張動物沒有道德地位,人對於動物並不具有義務,動物也不享有權利。此外,傳統倫理學除了談論「應然」:人應該做什麼,應該如何對待彼此之外,還思考怎樣活才是最好的人生,如何追求幸福,如何實現人性的尊嚴等等,都把動物排除在外。一般認為效益主義的主張,已直接挑戰傳統倫理學的核心假定。但是效益主義也有其盲點,那就是對生命的想像過於單面,在痛苦/快樂之外,疏忽了個別生命本身是不是活出了應有的美好,也就是個別生命是不是展現了應有的尊嚴。
就人類而言,人性尊嚴的概念不需要、也不可能拋棄。試想人性尊嚴最低限度的要求為何?簡而言之:人,就要活得像一個人。假若一個人貧病交加,或者沒有機會受教育,或遭受惡劣的政治迫害,或受到嚴重的社會歧視,作為一個人,他無法活得像一個人應有的樣子,他的人性尊嚴受到剝奪與摧殘。相同的思考邏輯套用於動物身上,我們能不能說:一隻狗應該活得像一隻狗、一隻豬應該活得像一隻豬呢?如果人以殘忍的方式對待一隻狗或一隻豬,使牠不能活得像一隻狗、活得像一隻豬,或者把猴子扮成小丑,強迫馬走花步,驅趕獅子跳火圈,使牠們失去猴子、馬、獅子的本來面貌,踐踏牠們的尊嚴,這非但於理不合,也應非人類所樂見!
話說回來,動物倫理學大可以積極地與非效益主義的其他道德傳統,甚包括康德的倫理學結合,為動物倫理學開拓更廣泛的基礎。一般人總誤解康德認為只有人類有道德地位,視動物為「東西」;但康德也主張人類不應該虐待動物,可以說已具備了低度動物倫理的思考,並非僅將動物當作「東西」看待。畢竟動物也是生命;如果放任人類任意屠殺或虐待動物,其實對人類的品格與心靈有害。雖然這還是人類中心主義的思考,但康德的思考已捍衛某種程度的動物倫理,要求人類善待動物,顧全某種動物福利。
動物倫理對文化傳統的反思
基於邊沁反對基督教、反對宗教的思想特質,他並不賦予人類特殊的地位,不認為動物與人類有截然的不同,也不認為動物只單純為人類所用。這與傳統倫理學的思考有所差異。另一方面,在人類多樣的文化傳統之下,是否也呈現發展各異的人與動物關係呢?動物倫理的思索與人類社會的主流文化價值之間,是否存在著無可避免的衝突,同時也衝擊人們對動物的想法呢?
人類存在於群體社會,在當中開展生活日常,個人的價值觀與面對問題的基本雛型,已經由社會的文化傳統所決定了。而哲學活動的立意,正是對既有的文化傳統採取反思、甚或是批判的態度。倫理學上的思考尤其需要注意這項基本立意。舉例而言,相較於五十年前,今日臺灣女性的社會地位已有重大的改變,這肇因於社會當中的某些人認為女性不應該受到歧視,並起而反思文化傳統制約下既定的價值觀。如果同樣的反思態度也挪用到動物相關的問題:人類既有的文化從不把動物與人相提並論,如孟子所說的「人禽之辨」,強調人與禽獸之間存在非常重要的差別,如果人與禽獸混為一談,那會亂了所有倫理關係的既定架構。時至今日,重新審視這類觀念的正確與否,參考辛格提出的動物倫理學,我們會發現既有文化中對待動物的態度,需要大幅度的修正。
動物與動物之間的倫理?
反思「人禽之辨」的謬誤,修正人類對待動物的態度,並在行止之間考量動物的感受,將動物納入倫理道德的思考範疇;這些都是人類應該具備的道德覺悟。可是,面對動物與動物之間的掠食與獵殺行為,我們又該有如何的倫理學考量呢?
在人類倫理學的思考中,如果一個物種不具備理性與自由意志,那麼該物種便沒有道德能力可言。人類具有道德能力,可以反求諸己,省思人類應該如何對待其他物種;可是獅子沒有道德能力、沒有自由意志,所以獅子不可能進行道德思考,也就無從考量牠與其他動物之間的競爭關係。換言之,我們沒有理由要求動物遵從道德;但這並不妨礙我們賦予動物一定的道德地位,對動物的利益與福祉進行道德考量。
即使人類也有同樣的情況。人類在嬰孩時期,並無理性或道德思維的能力;此外失智者、喪失認知能力的老年人、心理或智能障礙者,社會也並不期待他們成為道德上的主體,做出自主的、有意識的決定。但是我們仍會賦予他們一定的道德地位,給予他們完整的道德尊重。在動物、特別是高等動物身上,牠們如同人類也有相當程度的依賴、照顧與互助等複雜的交互關係,即使我們不確定牠們是否具足理性與自由意志,但如同嬰兒或者失智者一樣,動物亦值得擁有道德地位與道德尊重。
原民狩獵的倫理省思
關於原住民狩獵文化的爭論至今已近20年,衝突的根源來自於1989年野生動物保育法的制定,其立法的基本精神是禁止狩獵的;可是狩獵在臺灣原住民文化傳統佔有重要的地位,牽動原住民的生活方式、部落組織、宗教信仰、祭典儀式,關乎他們對生命週期的看法。從動物保護或動物倫理學的角度來看,人類不應該狩獵;可是從尊重原住民文化的角度,必須承認原住民有其狩獵的權利。兩者之間如何尋求適切的磨合與妥協,是雙方展現高度智慧的過程,這不能憑藉某種道德絕對主義的立場,便得以分判誰對誰錯的。
其實,無論原住民文化傳統,或今日的某些原住民社群當中,也有強烈的動物保護意識。跟東、西方近現代社會的發展脈絡比起來,世界上幾乎所有的原住民社會,都具有更為親近的人與動物關係。他們不會發展出今日集約飼養的工業化農場,大規模的養殖,大規模的屠宰豬、雞、牛、羊,他們對動物擁有相對而言的尊重與珍惜之情,也因此從原住民的文化與社群中,絕對能夠發展出自身獨特的動物保護倫理。
臺灣社會的動物倫理展望
展望現階段臺灣社會的人與動物關係,錢永祥教授提出:以漢人社會而言,首先,流浪動物數目居高不下的問題,需要政府從源頭管理,儘量減少流浪動物;同時也要管制民眾飼養動物,要求飼主負起責任,不得棄養。其次,臺灣社會亟需認真思考根深蒂固的吃肉文化。根據農委會的報告,2015年,臺灣宰殺大約800萬隻豬、3萬隻牛、7萬隻羊、3億2000萬隻雞,也就是臺灣2300萬人口,每年需宰殺將近4億隻生命。這是個天文數字!今日臺灣社會相當富裕,人與人之間也都能相互尊重,是一個屬性溫和的社會,但是卻未能意識到吃肉是臺灣社會最血腥、殘酷的一面,需要大家審慎思考如何減少吃肉的生活習慣。
綜合上述討論,我們可以從人的角度出發談動物倫理,也可以從動物的直覺感官來理解動物倫理,談動物倫理可能衝擊漢人社會的生活習慣,甚至原住民的狩獵文化,這是個持續發展的課題,需要你我持續的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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