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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城市中的狗」 / 龔玉玲 ( 完整展出圖文請進入「動物肖像.數位賦形」線上影像展)
對喜愛狗的讀者來說,欣賞李堃垚的「群犬顯相」主題 系列攝影,相信是一個愉快的經驗;假如又喜歡漫步街頭,或許還能在畫面中發現到許多似曾相識的情景,而產生會心一笑的共鳴。李堃垚以他獨特的幽默視角,於工作與生活日復一日的行經路線中,隨時尋找當下的視覺機遇。他長期觀察台北市混合多種土地使用模式地帶中的人事物(目前可見的較集中在「萬華區」與「中正區」),尤其看向城市新舊秩序交會的模糊邊界,用在地的身分速寫步行所見的街頭百態,因而井然有序的進步市容與象徵繁榮的地標性建物並非其街頭攝影的呈現主題。這種遊走於熟悉街廓中的視線焦點之特質,可見於以中華路西門徒步區中下棋次文化社群為主角的「對弈」(第一屆「數位島嶼攝影比賽」得獎作品),以萬華老松國小對面舊稱「賊仔市」的二手品商場為背景的「吃飯配電視」(第二屆「數位島嶼攝影比賽」得獎作品),或以博愛特區和萬華區為舞台的「城內城外」系列(第三屆「數位島嶼攝影比賽」得獎作品)等畫面與文字描述中。
而李堃垚的街頭攝影實作為這區域所抓到的城市獨特性格與空間型態,或許又特別敏銳地透過狗與城市的關係而被揭示。進一步地說,活在於城市中的狗所觸及的多重界線-包含實體空間的邊界,社會秩序的界線,人狗之間的界線-與其過渡地帶,於攝影中呈現出來。主角的身分可能是進入家戶之內的狗,或非家養關係下的狗;牠們的空間領域可能固著於半開放地帶(守門狗),或出沒於特定區域(隨車犬、被餵養的街犬),或不斷移動而沒有穩定棲所。反而言,人狗關係的變化,也刺激城市進行空間因應與政策治理,繼而牽動人們步行時的感官與記憶。
就拍攝街頭動物而言,「城市中的狗」對街犬的呈現手法, 與上一主題「無主之貓」展區裡的街貓圖像,可說是兩大不同的類型(不過必須在此補充,貓草天空的拍攝風格相當多元,展覽為了整體上引介所需,沒有全數納入)。在貓草天空拍攝的「討食的小貓(1,2)」與「台灣機車貓」裡,街頭的景象是模糊的,焦點放在貓的臉部,突顯牠們豐富的表情,讓人感受到拍攝者的意圖是在捕捉與探索這隻貓的內在個性,外部的人造世界不是重點,觀者不必看的很清楚,那只是用來構成街貓肖像照片的元素之一。「殘酷世界下的貓」亦然,在這件呈現母貓與小貓的「家族肖像」中,光線、朽木與波浪板在視覺上的功能,類似其他待認養貓肖像照中室內燈光與家飾陳設的襯托功能,貓所居處的實體環境被簡化,作為建立牠們個體差異的視覺再現手法,因而這跟我們觀看前面的母鹿與仔鹿影像的意義是不同的(野生動物影像往往代表的是生物族群的群體意義)。回到「城市中的狗」,攝影者用什麼樣的態度觀看街犬?街犬與城市的關係如何在攝影中具體呈現?「歡迎光臨」這件影像或許是不錯的理解起點。讀者可以看到一隻街犬臥在寫著「歡迎光臨」的腳踏墊上,腳踏墊被置放於通往消費入口的階梯之前,階梯上有貼紙來指引行人兌換贈品的路線。這種腳踏墊屬於商業空間入口的典型配件物之一,通常出現在區隔內外的界線上,而整個畫面也很明顯地被切成上下兩半:上半是階梯,是行進的指示,人們行走的方向被商品與物欲牽引著,然而我們不能直接看到那盡頭是什麼景象;下半是腳踏墊,是接引來客通往另一個世界的渡口,是介於兩種不同空間的過渡地帶,而街犬在此暫時棲居一角(牠沒有大方佔據入口中間,甚至身體剛好沒有蓋住腳踏墊的任何字)。「夢遊仙境」的構圖也有類似的空間結構,可見一隻似乎寄居在宮廟周圍的狗,正安處在神聖空間與俗世空間的接壤地帶。就官方立場而言,街犬這種動物身分既非正式又不合法,牠們的存在會破壞整潔的市容,擾亂理想的秩序,因此牠們不應該出現於街頭;若在公共場所看到遊蕩犬隻,任何人都有權捕捉牠,將之送入公立收容所,這是動物保護法所認可的。 不過在李堃垚 的街犬圖像中,很少讓觀者聯想到掃除或保護街犬的相關爭議,鏡頭既沒有醜化與指責街犬,也並非要揭示牠們在險惡環境中遭受的苦難,而是展現了街犬與城市的相容。
另幾件以家犬為主角的作品則可能 讓讀者從中意識到,某些進入家養關係的狗也跟街犬一樣,生活於空間分隔界線上──因而牠們的存在也屬於人們步行在公共場所中觀看經驗的一部分,同時牠們對行人的行為舉止常有所回應,擦出互動的火花。「猶抱疑慮半遮臉」的主角是一隻店狗的上半頭部特寫,文字描述告訴讀者整體的陳設景觀:店家在公共與私有領域的中間加了木板阻隔,以預防狗的越界與外人的入侵。但店家似乎又無意以木板達到完全封閉的阻隔效果,至少木板的高度並未阻擋到一般人的視線──從照片看來,其實也沒有真正阻擋狗的好奇視線。這種一樓店面的空間佈置使內部與外部保有交流的可能性,因而才有這張攝影者與狗「一者在外,一者在內」、「攝影者放低姿勢,狗努力抬頭」的眼神交會之作。「探索」的內容則非來自視覺的交流,而是聽覺與嗅覺,講述另一段分處內外兩側的人犬如何相遇的故事。緊閉的鐵捲門雖然構成公私領域空間內外的某種絕對性,但攝影者每次經過仍可聽見內部傳來的吠叫聲,聽覺成為可以想像牠神秘樣態的唯一線索;這也構成了另一種「非視覺」的內外交流的體驗──狗在內部吠叫,對外界傳達生物性訊息,攝影者身處外部卻因此帶有某種偷窺的慾望在想像著內部,聲波與思緒如此穿透了鐵捲門的實體。某天,未曾謀面的兩者終於有了進一步的交流,鐵捲門沒有關到底,狗試圖從內部伸出鼻子嗅聞,牠跨越了實體的空間界線,試圖用眼睛以外的感官確認「那個人/他者」的存在。「The Dog with a Chain」的狗只露出部分側臉,擋板與門框切割 了的畫面,就視覺安排上這使牠像是被藏起來般,那一條連接內與外的鐵鍊則是找到牠的視覺線索。這件影像同樣透露了攝影者慣常在行走街頭時,從內外界線的「縫隙」看進家戶建物的內裡,搜尋或窺視別人家犬的習慣(相信不少喜歡狗的讀者也有此癖好),另一方面,那些活在內外模糊地帶、時常不能完全清晰可見的家犬,往往也特別引人好奇。受益於住商混合的城市空間形式提供了某種視線隱私的半開放性,使窺視普通店家與一樓住家的內外過渡地帶,成為人們城市漫遊時常有的感官經驗。而「甜美的夢」則是對外人的視線似乎毫不設防,主人亦可隨時看到街景,場景既屬生活空間也是工作空間,是老舊社區內可常見的生活型態。
「望天」跟「逆來順受 」除了帶有上述空間層次意涵,也指涉在時間的變動下,在之前與之後的中間,或許尚有「暫時」的可能性。「望天」的畫面分成上下兩層,上層是交換零食與金錢的進出口,下層是店狗小白的一方小世界,但小白跟飼主將移轉到新地方生活。這件影像以鄭州路牛肉麵街與在地社區面臨都市更新的轉變為社會背景,呈現已知改變將要降臨但又還未真正介入實體的一種非常狀態。「逆來順受」整體畫面有兩種紋理切割,上方是椅子的木板條排列成的輻射狀,下方是地磚排列的花紋,在這兩種彷彿象徵人類理智與邏輯思考結晶的線條中間,我們可窺見兩隻流浪狗處於夾縫中的部份身影,似乎傳達出人類建置的人造世界將流浪狗生存空間壓縮到邊緣的意涵。 不過畫面隱含了連續線性時間的銜接痕跡,讓我 們還可有更詩意的閱讀。潮濕的地面指涉某種暫時的狀態,既非下雨前,也非雨停乾燥後。下雨打斷了原本的活動,使攝影者與狗相遇於此,在等待雨停的中途,彼此保持禮貌的適當距離,一起接受涼亭的庇護。狗的世界有人類止步,無法共享與交流,也無可參透其意識的區塊,避雨之狗欲保有自我的空間勢力範圍,也保有閉上眼睛入眠,不與人類對看的自由。
這裡展出的狗,大部分都出現在邊邊角角,一般人較少正眼注意的邊緣,或是只露出身體部份,並不以完全的面目示人,而「The Playing Dogs」是特殊的例外,出現在一目 了然的顯眼處。這張以西門町人行徒步區入口為背景的照片奇妙地沒什麼人被攝入,有違我們對西門町的人潮印象以及典型的西門町攝影;更讓讀者感到陌生與疑惑的,是有兩隻黑犬在畫面中央(旁若無人地?!)恣意玩耍,彷彿已佔領這城市。這是夢境嗎?這是真實嗎?內衣模特兒還在巨大的廣告看板上,但時尚神祇的信徒們卻不在場,這裡是狗的天下。交通號誌的「停」像帶有魔力一般,畫龍點睛地增加了畫面的超現實意味,設下結界,使擁有文字的人類都受到這個字的束縛而無法擅自進入這個奇異世界去打擾牠們。藝術家袁廣鳴著名的「城市失格-西門町」數位作品,再製了西門町的日常街景照片,虛構出一個無人的鬧區,一個過去不曾有過以後也不可能會有的景象。「The Playing Dogs」宛如用了小叮噹的道具,狗進 入了無人的「鏡中世界」,進入了「城市失格-西門町」的虛擬場域,在那裡,上面所提的各種界線──空間的、時間的、人狗間的──都不存在了,只剩下鏡面是唯一的界線,狗在鏡中的城市玩耍,無憂無懼。
這超現實般 的景象會是「The Silence」拾荒車小黃犬的夢?還是「望天」的店狗小白凝視天空若有所思的內容?終究也還是人類基於有限的理解而創造的虛妄幻想?而我們是否可能,又如何可能藉由攝影的視覺再現跨入狗的自我世界,對牠們有更多的了解?就請讀者融入「有福同享」的氛圍──男孩抱著小狗在吊床上半夢半醒;在稍嫌雜亂並不整齊有序的人造環境中,在這未完成的進步城市秩序規劃藍圖裡,在種種對狗的限制或保護之律法尚未完全接管其生命的夾縫中,人與狗仍有可能經由真實直接的接觸而一同進入那過渡於清醒與睡夢中間的混沌片刻──來欣賞攝影所再現的狗與城市吧。